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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42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没有窗户所以很闷, 双手被反绑所以只能趴在地上。

  身体被迫保持着非常难受的状态,所以,小黑屋里的每一分钟,都像一年那么长。

  饥饿会拉长时间感。起初是烦躁,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 嗓子发痒。再然后,胃开始消化它自己,喉咙里会涌起内脏的味道——死老鼠,死鸡, 死猪,新鲜温热的动物被开膛破肚时就是这个味道, 内脏的臭味。如果这时候还不吃东西,胃也就死心了,不再聒噪,只是时不时地抽痛一下,提醒你:这具身体还是需要进食的。然而你无法通过胃痛来感受时间, 因为胃酸分泌已经失去节律性, 上一次胃痛和下一次胃痛之间, 可能间隔五分钟, 也可能是五个小时。

  寒冷也会拉长时间感。水泥地面会不断地夺走体温, 到最后皮肤变得和水泥一样冰冷。整具身体好像只剩下心脏还有温度,但从那里泵出的血液已经无法温暖四肢。人体很神奇, 冷得发抖其实是肌肉在震颤, 它在分解糖原以提供热量。当你的肌肉也对环境死心, 不再试图用颤抖来挽救你时,末梢神经就开始叛变。它会联合寒冷,用疼痛对你造成伤害。这种痛是深入骨髓的,大片的,麻木的,沉重的钝痛。因为是从里面开始疼,所以搓手跺脚也没有用。骨髓也叛变了。

  人的意志很容易被摧毁。其实真正被摧毁的未必是意志,或许只是身体。

  这是他们多年“教学”总结出来的经验:当身体屈服于折磨,谁都会变得顺从。

  ……

  这句话不错。

  余程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看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当身体屈服于折磨,就会变得顺从……

  不,这样不行,太文艺了。

  他坐起身,慢慢摸索着床头灯的开关。口中无声地念着梦中的话语,反复咀嚼,反复修改。

  为什么会顺从?因为身体屈服于折磨了。

  ……不行,太书面了。

  为什么会变得听话?因为被虐待怕了啊。

  这样还行。

  啪。暖黄色的灯光点亮房间。余程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想不起自己在哪里。他低头看看盖在身上的被子,看到自己的双手修长有力,是成年男人的手。

  ……算起来,已经过去16年了。

  好巧,16岁时被打晕抓进那个学校,到现在为止也是16年。仿佛一个轮回,一个幼稚无知的自己在16岁时被淘汰,由此诞生了一个更适合生存的自己,现在恰好16岁。

  被窝很温暖。他掀开被子时明显感觉到皮肤对温暖的依恋,但他没有丝毫犹豫。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纸和笔,在书桌前坐下。

  笔是医院发的蓝黑色水笔,医疗文书都必须用这种笔写。纸是废纸,背面还印着废弃的病历。

  这张纸上已经写了几段话。他仔细阅读揣摩之后,在合适的地方加了一个插入符号,并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从那里出来就变得这么听话?!因为被虐待怕了啊!”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话,“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

  画完最后一个符号,他突然觉得好笑。很快又正经起来,拿起稿纸默默通读一遍。他酝酿着情绪,在内心反复演练着,并将之记录下来。

  于是那段话变成:

  “你知道我为什么从那里出来就变得这么听话?!(用力,大声,撕心裂肺地)因为被虐待怕了啊!(深吸气,颤抖,冷笑)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

  不错,很完美。

  余程感到非常满意,于是拿出一张空白的稿纸,把那些反复修改过的话语工工整整地誊写了一遍。

  翌日。

  严柯回来上班,惊讶地发现大家对他态度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自杀的事肯定已经传遍中医院,毕竟医疗圈子这么小,说不定那天抢救他的医生就是谁谁谁的熟人。但大家却什么都没问,这让他很感激。

  周一恰好是11月1号,呼吸科正式进入旺季,不管是病房还是门诊都将比以往更加繁忙。

  严柯休了两个多礼拜的假,病区的病人已经换了一拨,因此他对病情都不熟悉。余程带着两个实习生查房,他就推着病历车跟在后面,对着病人一本本地看病历。

  大概是躲在后面不说话的关系,病人都以为他是实习生,还让他跟着余老师好好学,以后一定有出息。

  严柯尴尬地笑,余程替他解释道:“这不是实习生,是刚从外面进修回来的医生。他只是长得比较年轻。”

  一说“进修回来”,病人们都不明觉厉。再加上那句“长得年轻”,仿佛在暗示严柯年资不低。余程说完这两句话,病人们看严柯的眼神都变了。

  走出病房,余程道:“这个房间你管吧。还有后面两个房间,九张床给你。”

  呼吸1组一共30张床,以往他们都是一人15张,现在显然是小师叔在照顾他。

  严柯立马记下床号。余程又看了看身后的两个实习生,对着其中一个说:“小吴,你就跟着严老师。”

  小吴是个戴眼镜的男孩子。相比另一个实习生,他看上去更加文静沉稳。严柯明白,小师叔特意挑了能干的学生给他。心里不由温暖。

  查完房后,余程带学生们去开医嘱了。严柯突然接到张行端的电话,问他手里还有没有床位。

  “有个病人点名要你管床。”

  “点我名?”严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有回头客,突然想起那天还忽悠小师叔说他有老病人,不禁好笑,“他是不是把我跟余程搞混了?”

  张行端也笑了:“不是,人家还真是奔你来的。叫杨明焕,你还有印象么?”

  “这么多病人我哪记得谁是谁。”

  “就是你在飞机上救的那个老头。”

  严柯一愣。张行端继续道:“老头对你印象很好,这次想住院做个全面体检,特意通过熟人联系到我,让我给安排到你床位上。绕了这么一大圈点名要你,够有诚意的吧。”

  严柯隐约记得这位是个搞核能的科学家,那次还是从香港领了奖回来。这么有来头的人物居然对他如此青睐,严柯不禁受宠若惊:“他想什么时候来?”

  “人在我这儿呢,有床位我就带上来。”

  严柯赶紧去看了电脑:“有有有。”

  张行端道:“行……对了,余程在么?”

  “在,我去叫他。”

  “不用。”张行端笑了,“反正我要上来。”

  严柯一想也是,便挂了电话。他有些激动,把这个事儿跟余程说了,余程也特别高兴。

  严柯叫上小吴,让他一会儿跟着一起去收病人。病人还没上来,严柯就在护士站跟小吴闲聊起来。小吴问他还记不记得凌鹿,就是8月份过来实习的男生。

  严柯被这么问,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遂道:“记得啊。你跟他是同一批过来实习的?”

  小吴笑道:“对,我是他舍友。”

  舍友?那不就是跟萱萱搞暧昧的那位?严柯顿时有点想笑。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发现这位舍友还真跟他想象的不一样,文质彬彬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劈腿的人。

  不过他劈不劈腿跟严柯无关,只要能把本职工作做好就行。

  张行端带着杨明焕上来了,同行的还有他老伴。严柯老远就看见杨明焕手里一卷锦旗,忍不住脸上一红,迎了上去。

  张行端作了个简单的介绍,杨明焕就郑重地向严柯道起谢来,并抖出手中锦旗,甚至还鞠了个躬。严柯简直吓尿了,赶紧鞠躬回礼。身后的护士们被俩人的行为逗得咯咯直笑,严柯只觉脸上烧得慌,心里却美滋滋。

  张行端把老夫妇托付给严柯,就去办公室找余程了。严柯把锦旗往护士站一放,然后带着老夫妇来到了床位上。

  当时飞机上情况紧急,两位老人不免失态,严柯此时才发现他们二位都彬彬有礼。一进病房就先和邻床的病友打招呼,护士过来量血压测体温时也客客气气,“谢谢”二字不离口。总之是一对很讨人喜欢的老夫妻。

  严柯感到十分安心,掏出笔记本:“您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吗?”

  杨明焕道:“没什么,都挺好的。”

  一旁的老伴道:“他这两个月老咳嗽,还不当回事。”

  杨明焕笑道:“我也不是天天咳,就是难得嗓子不舒服咳两声。估计还是慢性咽炎。”

  严柯问:“您以前有慢性咽炎吗?”

  “没有,就想这次进来查查。”

  严柯拆开一根压舌板,凑到老人面前:“来,把嘴张开我看看。啊——”

  老人配合地张大嘴,他老伴在旁边笑嘻嘻地看,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严柯把压舌板扔了,说:“确实有慢性咽炎。”

  小吴好奇道:“老师,慢性咽炎怎么看啊?”

  严柯看整个病房里的人都露出求知的表情,于是详细解释道:“首先要有临床症状,连续咽部不适感3个月以上。具体表现每个人不一样,有人是觉得有异物感,有人是喉咙痒想咳嗽,还有人嗓子疼。”

  杨明焕点头道:“我就是觉得嗓子里有东西,想咳嗽,但什么都咳不出来。”

  严柯道:“光有症状还不够,还要看体征。”他重新拆了一个压舌板,请老人再次张嘴,并用小手电筒照着里面说,“慢性咽炎患者会有咽喉粘膜充血,有时还会有少量粘液分泌物。你看他的粘膜就很典型——”

  小吴凑上来,仔细观看着,认真地点点头。严柯关掉手电,这才发现隔壁两张床的病人也都凑在他身边探头探脑。见他看完了,两个病人异口同声道:“医生,你帮我也看看吧!”

  大家都笑了。严柯给俩人检查完,杨明焕赞叹道:“严医生真是体贴又耐心,对哪个病人都有求必应。”

  严柯被他夸得心虚,忙道:“举手之劳,没什么的。我也只是粗略看一下——我再给您请个耳鼻喉科会诊吧,他们科有咽喉镜,看得更清楚一点,治疗上也更有经验。”

  老夫妇又是一阵感谢。严柯继续问诊,杨明焕说没有别的不舒服了。他因为工作比较特殊,每年都要全面体检一次。以往都是去西医院查的,今年既然与严柯有了一面之缘,就到中医院来做。也趁这个机会好好跟他道个谢。

  严柯想起那面锦旗,脸上又红起来:“您太客气了,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

  杨明焕真诚地道:“但您救了我,这是事实,我不能因为您的职业是医生就把这件事当成理所当然。您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真的非常感激。”

  严柯心里成就感满满,忍不住地扬起嘴角。

  “那这次就先拍个全胸片,腹部b超还有头颅ct,”心情愉快让严柯的语气也变得轻松,“还有几个常规化验,血尿粪生化,再加上肿瘤指标。如果您还想做什么别的检查,随时告诉我。”

  两位老人点点头,然后再次向他道谢。

  严柯回到办公室,把问诊要点跟小吴再次交代一遍,让他写病历去了。他心中的雀跃无法平息,想找小师叔好好聊聊,却发现小师叔不在办公室里。

  隔壁的副主任办公室关着门,他转了转门把手,门锁着。正想掏出手机给师叔发个微信,门忽然开了。

  张行端走出来,差点撞上他。很快笑道:“哟,严公子,问完了?”

  严柯这才想起张行端找小师叔有事,也没多想,只笑嘻嘻地说:“问完啦,没什么,就是做个常规体检。”

  “行。那你好好伺候着,这老头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张行端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走了。

  严柯走进主任办公室,看到余程坐在书桌后面,随口问道:“你俩谈什么呢,还锁门。”

  “……”余程停顿了一秒,笑道,“门诊上有病人塞了个红包,我没来得及还人就跑了。张公子这是调查情况来了。”

  严柯啧啧两声。余程又问道:“你那位老病人怎么样?要做哪些检查?”

  “就入院常规,还有肿瘤全套。(注)”严柯掏出笔记本看了一眼,“哦,还有个耳鼻喉会诊。他嗓子有点不舒服。”

  “怎么个不舒服?”

  “异物感。我看过喉咙了,慢性咽炎。”

  余程想了想:“你再给他加个颈部b超。”

  严柯一愣:“干嘛?排除肿瘤?”

  “嗯。他不是研究核能的么,经常接触放射物,属于高危人群。他的肿瘤筛查光靠抽血不够,影像学也要查详细点。”

  “这我倒是没想到。”严柯眼里闪过一丝自责。

  余程笑道:“你是不是潜意识里不希望他得这个病,所以没往这方面想?”

  严柯愧疚地点点头。余程道:“这很正常。所以医生都尽量不接诊熟人,关心则乱,你的情感倾向会影响判断。”

  严柯叹了口气,扭头要走:“我去改医嘱。”

  余程却忽然叫住他:“等等,贝贝。”

  严柯一愣。

  余程道:“门关一下,过来。到我这边来。”

  严柯突然心跳加速,乖乖照做了。他来到书桌后面,余程握住他的双手,抬头望着他说:“贝贝,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在飞机上都可以独立完成抢救,现在你是在医院里,有我们整个呼吸科给你做后盾,你还怕什么呢?大胆去做吧,我会看着你。不要怕犯错,过错会让你印象深刻,也会让你成长。这是你成材必须经历的过程。”

  严柯眼睛一热,抽抽鼻子嗯了一声。

  余程鼓励地笑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抱歉地说:“对了,我今晚有点事……”

  “不回来吃饭了吗?”

  余程想了想:“不是,饭还是等我回来做。就是吃完饭要出去一趟。”

  严柯点点头,乖巧地道:“好,我知道了。小师叔,你也别累着自己。那我去开b超单啦。”

  余程朝他温柔一笑,松开手,严柯像小狗一样甩着尾巴离开了办公室。

  片刻之后,余程也从办公室走出来,独自前往更衣室。

  然后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房卡,看了眼酒店名称,放进自己的衣柜里。

  注:入院常规,是指入院后作为常规来执行的一套医嘱,一般是指全胸片x光、头颅ct、腹部b超、血尿粪三大常规、生化、凝血功能这些基础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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