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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风雨


  次日清晨,北屋内光线幽暗,床头的一扇屏风如小山般重峦叠嶂,其上金粉明暗不定。窗外则是一片更深的暗色,天空中黑云翻滚,竟似风雨欲来。

  忽然“轰隆”一声,一道沉闷雷声在远处的天边响起,犹如要撕破天际。

  徐云期被雷声惊醒,翻了个身,感觉到身侧一空。屏风旁,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传来,光线昏暗,也看不真切。

  她撑起身子,迷迷糊糊问道:“…外面可是要落雨了?”

  “你去何处?”这般早,不会是去军营。

  赵豫戈系好腰间的帛带,见她醒了,唇角一弯,道:“还未曾落雨,你睡吧,我有事要外出一趟。”

  这时,咯吱一声,里间原本半掩的门被打开了一条小缝,近山有些犹豫的声音响起,“将军…该走了,王府的马车在催……”

  赵豫戈手里拿着一件骑马所用的披风,正要往身上披,他回头,有些不耐道:“让他们等着便是。”

  徐云期一听是王府来人传话,坐了起来,道:“要回王府么?我和你一道去,你等等。”她怕他不应,又补了一句:“我很快就收拾好。”

  明日他就要出征了,王府特意赶在他去军营之前遣人来,也许是肃王有话要叮嘱。

  她之所以要跟着,是怕他又顶撞了肃王夫妇,二来……

  那个舞伎还被关在肃王府的地牢里。

  心念一转,已经翻身下榻,招呼平疏东菱入内。

  徐云期晨起不久,此时云鬓堆鸦、香腮似雪,坐在了梳妆台前让平疏净面。

  赵豫戈穿好了披风,望着她,片刻后,轻声道:“我一人去就好,你不必陪同,回去再睡一会儿吧。”

  徐云期听完一愣,但她还想坚持,莞尔道:“我不困了,同你一道去。”又回头对正在忙的平疏和东菱道:“快些吧,不弄那些繁琐的。”

  生怕他不答应。

  赵豫戈站在原地,微微一笑,对侍女道:“你们准备些早膳,让夫人用了。”

  又对徐云期道:“我至多中午就回,你好好用膳。”他一顿,又道:“这眼看就要落雨了,你跟着我出去,怕是要淋一身的雨,到时又受了寒。”

  他走近,伸手将她散乱在脸颊旁的发丝抚到耳后,“昨晚…累着你了。”

  徐云期脸上烧红,看了看四周,侍女们神色暧昧,低头不语。她暗恼,嘴唇动了动,“胡说什么,还有人呢。”

  她的腰忽然一酸。

  他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脸,最后看了她一眼,道:“听话,我很快便回来。”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了几步。门外已经比之前亮上许多,淡金色曦光透过门射进来,他一步跨入,出了门,人就已经不见了。

  平疏十指翻飞,徐云期此时发髻已经梳好,脸上还在上妆,她不顾,随便穿了一件正式些的连襟裙,外罩蚕丝罩衫,匆匆套了鞋袜就往外追去。

  平疏和东菱见状,连忙装了一袋子点心,远远追赶在她的身后。

  一路追到了府门前,门庭一片寂静,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只有两尊石狮子还蹲在镶着铜钉的大门前。

  风吹起地上的残叶,卷成一个小小的漩涡,飘飘摇摇,最后在空中散去。

  徐云期心里空落落的,这人走的这么快。

  平疏和东菱喘着气追上来,平疏拿着一锦袋的小食,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夫人,将军都已经走了,我们还去吗?”

  徐云期接过她手里的锦袋,打开抽绳,拣了一颗杏仁酥放进口中,细细嚼完,居然吃出了一缕苦味。她看平疏一眼,道:“我们进去,让人备了马车来。”

  无论如何,她也要走上一趟。

  ……

  才几日没回肃王府,此处还和初次来见到的一样,肃穆中带了一丝萧瑟,初冬的风吹动树枝,发出呼呼的声响,好似某种兽的低鸣。

  两名看守看见来人,急忙将人迎了进去,徐云期吩咐他不必通传,她们主仆三人自行进去就好。

  看守疑惑,却也没说什么,连忙应了,心道这倒是稀奇,夫妻二人一前一后,还不让人通传。

  她们才过了一重门,庭院的那头一道月亮门里就走出来肃王府的一位管事,年约四十,面白且善,领了两个仆从匆匆往这来了,他看到徐云期,眼前一亮,快步走上前朝她一礼,笑道:“方才仆下听一个婢女说三夫人来了,还有些诧异,怕前头无人怠慢了,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我等好出来相迎。”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没问她为何不和赵豫戈一道。

  徐云期颔首,“乔管事客气。”

  果然,这府里就没有不在肃王掌控之下的地方,她才进来多久,即便没有通传,人也来的这么快。

  “不知我夫君现在何处?今日我梳洗迟了,所以让他先行动身,不必等我。”

  她半真半假,解释道。

  乔管事一笑,向她拱手道:“三郎君还在王爷那处,夫人怕是要等上一会儿,且随我来吧。”

  几人绕过宛如游龙一般曲折的长廊,徐云期被领到了一座花厅等候,期间还有侍女过来替她煮茶,一炉子茶水在案上煮着,渐渐咕噜噜冒起了细小的气泡,茶香四溢。

  不知道喝了多少盏茶水下去,即使那茶盏精巧,能盛的少,她此时也喝了个半饱。

  终于,花厅的那一头,长廊的方向,传来几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她的心一下子提起,又忽的放下去,然后又再高高吊起。

  看到她在这,没听他的话跑过来,赵豫戈会动怒吗?

  她低头去掰着自己几根葱白的手指,上面还有这几日因为做针线扎的口子,细细密密的几点红色,融在粉白的肉里。如若不去按它,反倒是不疼的,她都不会知道自己手上有这针扎的口子。

  隐隐约约的话语声传来,徐云期听出来有一道是她熟悉的。花厅入口的一道玄关处,放着一只宝蓝釉的洛阳圆肚花瓶,里面插着散发馥郁浓香的鲜红花卉。

  她再抬眼一看,赵豫戈的身影就经过了那只案几上的宝瓶,站在玄关几步远的位置,他应该从管事那处听说了,面上并无多少惊讶。

  他站在那,身上那条玄色披风已经脱下,不知为何,脸上带了一丝疲倦之色,面色并不太好。他目光逗留在徐云期身上,也未继续往前走来,只是站在那里看她,凝眸片刻,他朝她勾了勾手。

  “过来,我们回去了。”

  他好像叹了口气。

  徐云期有些不敢看他,他的目光宛如实质,打在她身上,仿佛有重量。

  她从坐垫上起身,因在人前,她做出低眉顺目的模样,走出来,跟着赵豫戈出了花厅,两人下了长廊,沿着一条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路走着,这条路,正是出府的方向。

  他这么快就要回去,显然是不想重提那舞伎之事,也不想让她插手。

  她无法开口,也没有理由开口,只能跟着他回去。

  赵豫戈身量颇高,四肢修长,走起路来比徐云期快上许多,他今日没有刻意等她,一直领先她几步。她看出来他神色不豫,只是默默跟在后面,一直到出了肃王府的大门,早已有仆从备了上好新漆的舒适马车,等在那里。

  赵豫戈掀开车帘,伸出双手要抱她上车,但这是在人前,还有王府的管事仆从出来相送,徐云期往边上一躲,讪讪道:“夫君先上,我自己可以…”

  他没听见般,将她整个人从肋下提起,塞进了马车里。

  徐云期坐好后,却发现他已经放下车帘了,正吩咐车夫好生驾车,又让两个侍女上去,照顾好她。

  徐云期听着愈发不对劲,身体往前探去,掀开车帘,皱眉问道:“你不和我一道回去吗?”

  赵豫戈目光垂下,看着她,看不出是笑了还是没笑,柔声道了一句:“你先回,我和父王还有些事情要商量,要留下用午膳,午休之后再回去。”

  徐云期心下一横,迎上他的目光,道:“你不走,我也没那么快走,我等你一起回去。”

  早晨还在翻涌的乌云,此时一看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天明如镜,暖阳照射。

  赵豫戈站在车外,居高临下望着她,他站的方向正好是日光倾斜下来的那边,金粉似的光芒在他的眼下连接到额角的那处跳跃着,一张脸笼在光线里,虚虚实实。

  他的目光自上而下睨着她。

  他望着她黑亮的瞳孔,里面有一种执拗,还有恳求。

  他盯住她,目光平静,问:“你当真不肯走?”

  徐云期心下一沉,还是道:“嗯…我不想走。”

  他沉默了,表情仿佛凝固。

  她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赵豫戈叹了一声,轻飘飘的,好似包含了许多东西,他抬手,又把她从车里抱了下来。而这已是他今日叹的第二声了。

  ……

  回到府里,赵豫戈又去了书房和肃王议事,一直到午膳时间。

  他们夫妻二人还是被安排在青岚居,平平淡淡地用罢午膳,说了几句琐事,两人一个在案前翻着书,一个在另一边下着一盘棋,看似相安无事。

  空气中却还是流动着一股不安的气息。

  徐云期手肘抵着那本书册,手心撑着一边的腮,眼睛盯着那上面的字,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她不敢出言打破眼前的平静,她不知道只要她一开口,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她很想问,你究竟要把人怎么样?放是不放?审是不审?

  明日他就要走了,今日,是她最后的机会。可是,她又怕提起那件事,让他动怒,让他们两个又回到从前的样子,剑跋扈张,打破了这来之不易的和睦。

  她恍恍惚惚陷入思绪当中,室内的一只鎏金瑞兽香炉暗自在吐着芬芳,人却无论如何也沉静不下来。

  忽然她感觉到上方有一团暗影笼罩了下来,投在书页上,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带了一丝笑意道:“看了这么久,一页也没翻过去。”

  徐云期错愕,伸手掩住那页书,有些面红,辩道:“我方才翻了的…有些不解,又翻回来了。”

  赵豫戈一下把那泛黄的书册抓在手里,笑道:“哦?,那我更要看看,是哪家的论著如此发人深省,高深莫测?”

  他目光沉沉,面上似笑非笑。

  徐云期哪里不知他是故意调侃自己,面上羞恼,跳起来,伸手去够那本书:“还我!”

  他却慢慢的放下了那本书,停止了嬉闹,目光静静地望着她。

  两人都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她知道,风雨欲来,他早已洞悉她的心思。

  半响,赵豫戈的目光一寸寸收回,望向她身后的某处,他嘴角缓缓露出一个笑,道:“阿云,事已至此,我还有何可说的?”

  他还有何好执迷不悟的?

  “你想看什么,我带你去就是了。人要怎么处置,都由你说了算。”

  徐云期面庞煞白,急忙摆了摆手,她想要解释,“不是……我…”

  “我没有要逼你,我…那个人是无辜的……”

  她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在说些什么。她第一次听见他用这般语气说话,竟像对她完全失望一般。

  赵豫戈恍若未闻,声音淡淡:“我明日动身,不设一兵一卒拘你。”

  “从今往后,是走是留,都在你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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