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一夜冬风（6）
6、
凄冷的月光从空中洒下，落在京城的每个稍欠温柔的角落，布鞋厚厚的柔软的底子踩在铺满如水光色的灰暗的青苔石板地上，发出微微的窸窣声。什刹海的府邸里一进屋子灯火通明，其他地方漆黑如墨。
“阿丧，守着门口，谁都不许进来。”在外头疯了一天喝多了的尽欢跟沈扈勾肩搭背地回到什刹海。
沈扈滴酒未沾，一路扶着她，对阿丧道：“她喝多了，劳烦你多照料着，我先回去了……”说着就要出门。
阿丧点点头。尽欢却一把扯住沈扈的领口把他当药水葫芦一样乱晃，道：“回什么回，给我过来，我还没跟你聊够呢！”
外头细微的脚步声停了，一声轻嗽，渡欲大师的袈裟便被透出的光亮照出了颜色。
“请问，这里是顾尽欢大人府上么？”
阿丧赶忙跑过去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说道：“大师搞错了，这里是来京经商的袁爷的一处私宅。”
渡欲大师摇摇头，道：“不知道能不能通报袁爷，我是山九枭山先生遣来的。”
阿丧立马觉得蹊跷，于是客客气气地叫他稍等片刻，回到院里将僵持的两个人拉回现实中，说是山先生那头儿来人了。沈扈顿时又惊又喜，尽欢的酒也清醒了不少，叫阿丧带人看住门口，将这位大师请进来。
“阿丧，奉茶。”尽欢还有些糊涂，阿丧还没进屋来，她就一下子瘫倒在太师椅里。沈扈无奈，将渡欲大师请到厅中后自己到后头去沏茶。
渡欲大师拦住了他，说道：“我有要事相告，茶就不必了。”
沈扈忙问：“大师，不知出山所为何事？”
渡欲大师说道：“山大人在敝寺坐禅，终日心神不宁，特叫我下山来告诉沈大人，不能将所有保命的筹码押在与李家的婚姻上。顾大人也不能着急，圣上的目标可能不会是你。”
“先生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沈扈大为不解，“难道圣上是要借这次婚姻，有其他行动么？”
渡欲大师没有直接回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明日是大人婚期么？”
沈扈点头称是。
渡欲叹息：“木欲成舟，无可奈何。山大人自救不能，也无法断定圣上心意，只能叫我来提醒大人，注意提防李氏一家，其中大有文章，或许……其中正有圣上的意思，不寻找其他出路而过于依赖这场婚姻，最后不定会害了沈大人你自己。”
沈扈倒吸一口气，道：“可……明日便是大婚，若是能找到别的出路，我何苦遭这个罪呢。”
“临走前，山大人告诉我一条急策叫我务必转达。”渡欲压低声音说道，“关键时刻，需要顾大人出马。顾大人与应天王殿下有渊源过节，如若能挑起并利用应天王殿下与圣上之间的紧张关系，或许能救得一时水火。具体如何，还得看顾大人自己的情况。”
二人看向此刻听得一脸懵逼的尽欢，尽欢打了个酒嗝，傻乎乎地注视着他俩笑了。沈扈无奈笑笑摇头，对渡欲大师说道：“等她完全清醒了我再和她转达商议罢。真是辛苦大师了。”
渡欲道：“你们纠缠于此，才是真的辛苦。”说完就合上手掌，微微颔首离开了。
沈扈手才伸出一半，想要留大师一下，毕竟出家人到尘世走一趟就为了交待几句话，不过转念一想，出家的大师心已经淡然了，留与不留对他已是一样，麻烦与不麻烦对他也非二般。
尽欢试图站起来，问：“那大师父说的是什么意思……”
沈扈把她按在椅子里，道：“你先坐着，我给你倒点水来，等你清醒了我再告诉你。”
尽欢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喝，再喝，就快吐出来了……”
“好，那么别乱动。”沈扈摸摸她头，说，“我叫阿丧来照顾你，我先回去了……”
“不行。”尽欢拽住他袖子，“你也坐这儿，哪儿也不许去。”
沈扈道：“好。我坐这儿陪你好不好？椅子又硬又冰的，你要不要回卧房躺下来休息？”
尽欢迷离地笑笑：“你别以为你能骗得了我，想让我睡着自己偷跑对不对？”
沈扈叹息：“是，你聪明，最聪明。既然这么聪明为什么还喝成这样？”
“还不是因为你……”尽欢没说完就跑出去要找盆子吐，“唔——”
沈扈赶紧追出去，道：“别到处跑了，就地吐罢！”尽欢弯下腰哇地就是一口，他忙帮着拍背，她难受得蹲下来，自己也蹲下来。
“慢点慢点，吐掉就好……”他侧过脸观察她的脸色，脑袋因为下垂而憋得通红，自己心里也跟着一阵揪痛。
胃里翻江倒海，咬合酸痛，眼睛里又蒙了一层雾看不分明，尽欢吐完忽然哭出声来，趴在旁边的地上缩成一团。沈扈跪下来搂住她，帮她把散乱的头发挽好，匆匆一抹她脸颊上的眼泪道：“不哭，有我呢。”
“我想洗澡……”尽欢轻飘飘地推开他，吐完稍微清醒了觉得自己浑身脏兮兮的，方才喝完酒回来的路上还摔过石板路蹭了一胳膊青苔。
沈扈忙道：“好，我去烧水，你先回屋里坐会儿好不好，在这儿蹲着会头晕的。”说完回头两眼就噔噔噔地跑后院去了烧水，尽欢坐在石灯旁靠着打瞌睡。
尽欢泡在浴桶里继续打瞌睡，暖暖的雾气让她保持些许清醒，等沈扈背着身进来把她的脏衣服收走时，她一下子沉进水里只露出鼻子眼睛，长发在水里像水草一样摇来摇去。
沈扈低着头走路，把门带上。
“咕嘟嘟——”她在水中冒完泡探出脑袋，“哎。”
沈扈没回头，问：“怎、怎么了？”
尽欢道：“你要去哪儿？”
“我，回家去了。”
“你能不能不走？”尽欢说完又把自己沉下去了，咕噜了两句，“陪我。”
沈扈一瞬间真的很想答应她，但当“好”字刚说出半个音，他就迅速冷静了，道：“我要是留下来陪你，明天会闹得满城风雨。知道么？”
“知道，但是不想知道。”尽欢叹息，“算了，我的新郎倌儿，你早早回去，对我们都好。”
虽说她说的是实情，但沈扈就是觉得她这语气泛酸，忽略掉了她现在还有些脑筋不清的事实。不过他只是愣了愣，便闷着声出去了，顺手带上了房门。
尽欢咬着嘴唇从浴桶里出来，擦好身子穿上干净内衣，把桶拖到门口，准备打开门叫阿丧帮忙。没想到沈扈没有走，而是在门旁的墙上靠着，若有所思，尽欢开门也没打扰到他的思绪。
“你还没走，明儿不用起早的？”尽欢顺口问了一句，将桶推到了廊下，水泼了一些出去，尽欢拍拍手掌直起腰来不打算继续推了，阿丧那家伙八成睡了，应该只有给府里做针线活的小丫头们还醒着。她打了个呵欠，瞄了沈扈两眼，见他没有回答自己也没有走的意思，于是耸耸肩：“随你的便……”
刚说完就被拉进一个怀抱，几步被保护着的踉跄，门咔啦一声关了。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她瞪大眼睛看着沈扈，问：“干什么？吓我一跳！”抽出手拉扯好自己的衣服，“你压着我了，衣服！”
“又不是没看过。”沈扈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尽欢蹭地红了脸：“你说什么！你什么时候看过了？你……”
沈扈不等她回忆完就浅浅地吻了她，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不想让她说些有的没的。他望着尽欢略显吃惊的双眼，将她揽在怀里，用温柔的声音说道：“我不想走了。”
这回轮到尽欢着急了，她道：“流飞，我刚刚开玩笑的，说真话，万一传出去你在大婚前夕搁我这儿过一宿，李家不会放过你的。”
“他们本来也不会罩着我。”沈扈的声音异常冷静，或许是想到了今天渡欲大师的话。
“啊？”尽欢没明白过来。
沈扈贴着她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道：“我可能是掉进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了。”
尽欢以为他说的是感情，轻拍了两下他的后背，道：“等过了这阵儿，会好起来的。”
“嗯。”沈扈知道她理解错了，但没有反驳，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一些，“我知道你想让我陪你又确实担心我的安危。唉——这样一个你，我该怎么样才能让你不这么难过呢？”手情不自禁地收住她的腰身，微微后仰注视着她害羞的神情，抚摸她额前的碎发，就跟以后永远都触碰不到了一样。
放在平时，尽欢一定会虚抽一巴掌不肯他说这么恶心的话，可此时此刻的他说得那么严肃、认真，她便乖乖听着，然后捏捏他的脸，道：“你无忧无虑地活着，我就不难过。你看你现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样子……算啦，我呢，不给你制造烦心事好不好，你先回去，等明儿个大婚过后我们再找时间见面罢，嗯？”
沈扈闭着眼摇头，道：“现在没什么为难的了。”他的低音和气息在耳畔发梢萦绕的时候，尽欢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想要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开。沈扈忽然睁眼的刹那，她身子一轻已经被打横抱起来了，手足无措地差点喊出声：“沈流飞你干什么！”
“嘘——”金环松开，帐幔幽垂，他移开抵在唇上的食指，俯身，用一个深沉而绵长的吻开启了他们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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