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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4 母亲


  对开的大门并未上漆,布满了色泽老旧的灰褐色竖条木纹;粉白的院墙顶上盖着两排青瓦,列得整齐,但隔三差五地缺了一两块。几片墙皮剥落,露出底下青灰的砖块;唐梨用指甲蹭了蹭,刮下一些细腻的白色粉尘,在水中氤氲出一片轻烟。

  这处宅院从外表看,朴素得堪称简陋;但木门上有两只金灿灿的龙首,口衔圆环,双目以血红的晶石镶嵌,灵动似活物,做工极其精妙华美,与整体的氛围格格不入。

  唐梨见门没有上锁,抓住圆环往后一拉,谁知看上去普通的木门竟沉重无比,门后似乎有一道力阻止它被打开;她使出全身的劲,木门艰难地挪动半寸,又弹了回去。

  青梧笑着摇头,示意她站到一边,将右手食指伸进龙嘴中,稍微用力,再抽出时,指肚上多了一点血痕。他再将手指放入另一只龙头,同时嘴唇掀动,发出一串悠长舒缓的长音节,恍若来自远古的虔诚祈祷声。

  红色的龙眼倏然亮起,龙首高抬,配上青梧的吟哦,仿佛活过来一般,仰天长啸。

  两扇木门震颤不已,伴随着生锈门轴的沉闷吱呀声,缓缓开启。

  小船穿过门槛,在院里着了地,撞得一地沙土扬起三寸高,弄浑了周围一大滩水。

  没想到前院是这样一块完全未经修缮的土地。院中央有个尺许宽的圆坑,坑底长满了草;不是水草,而是陆地上常见的各式杂草,甚至还有三两朵半开的黄色小花。

  唐梨仰头望去,由下潜时的目测,她推断此处离水面相距不下百丈,日光哪能穿透如此之深?可是——

  “没有阳光,这些草为什么能活?”她问。

  青梧答:“阳光之于草木,如同饭食之于人,维持生命不息的手段罢了。只需设一个阵法,将日光的能量引入这座宅邸,就没有种不活的草木。这儿,从前有一棵梧桐树。”

  梧桐?唐梨脱口而出:“可是宛央取琴材的那棵梧桐?后来化为人……”

  她蓦地停顿,青梧却接下她的话头:“是西岭敖岸山夫诸之妻,也是一头小白鹿的。”

  唐梨很不服气地哼了声,心道她的姨母才是胡伽的,既有生恩也有养恩。

  她又问道:“从前谁住在这儿?”

  青梧的神色霎时一沉,默然良久才道:“我。”

  唐梨脑中浮现出一间狼藉不堪的密室,流光溢彩的珠帘后,一袭华美的紫色宫装包裹着那具美丽却已然迟暮的身躯。

  “我见过她!在天枢城!”

  青梧好像并不意外,点点头道:“她还‘疯’着吧?”

  唐梨一怔,直觉他话里有话,谨慎地应道:“她看上去,是真疯了。”

  青梧长叹,说道:“现在或许是真疯,白发人送黑发人,此乃我这个不孝子之过。但直到我继任青龙君之前,她被当作疯女人,在此幽禁了几千年。”

  唐梨震惊地捂住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青梧转身走向右边一间厢房,对她道:“跟上。”

  破旧的木门被一把推开,拍打着墙又反复弹回,发出啪啪的声响。青梧稍微低下头进了屋,屋里空空荡荡,正中的地板上有一块木条拼接成的方形木盖,挪开后,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狭窄石梯。

  青梧下去,不多时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两坛酒。

  他席地而坐,招呼唐梨也坐下,把一坛酒推到她跟前:“元洲这漫漫数千年来的风云变幻,实在是一出好戏。听故事时若无酒,岂不失了许多乐趣?”

  唐梨用力地掰坛封,它却纹丝不动,不由嘀咕道:“这酒放在这儿多少年了?”

  青梧弹弹指,坛盖便“啵”的一声飞了出去。

  “是宛央酿的。”

  唐梨正举着酒坛往嘴边送,闻此言动作一顿,先凑近坛口嗅了嗅。

  青梧失笑道:“放心,能喝。”

  唐梨道:“我记得这种酒香。”那一晚,她和陶书天在天枢城郊外,那酒是他向绿竹讨要的,也说是宛央酿的。

  不过青梧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是啊,昨晚你刚拿出那一坛子酒,我就觉得熟悉,但我不大喜欢。唉,也不知酿酒的是怎样一位孤直倔强之人,又吃过多少苦,才能酿出这般辛辣的酒。”

  他正说着,却见唐梨神情恍惚,似乎心不在焉,又悄悄弹了下指头。唐梨“哎呦”一声捂住额头,回头无奈地瞪他一眼,将酒坛放在膝边,道:“有故事有酒,多谢款待了。请讲吧。”

  青梧抬手指着四周:地上石砖间的缝隙足有一指宽,白墙爬满了青苔,窗牖年久失修,摇摇欲坠。

  “你敢相信这是我,青龙族九王子的的故居吗?”

  “自我记事起,从没人和我提过。我问身边的人,他们都回答不知道。于是我去问父君,结果被罚去千里迢迢之外,西岭的玄冰洞里思过一年。”他短促地笑了声,眉宇间显出愤然之色,抓起酒坛灌了一大口,面色便立竿见影地微微发红。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说过关于‘’的一个字,权当她已经故去了。直到宛央来到东陆,是她找到了这个地方。”

  “宛央”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时,青梧眼神一亮,嘴角扬起笑容。

  “上任木君归天后,父君遵其嘱托,派了我这个最不受喜爱的儿子去迎接继任者。我来到北泽那片岛的附近时,只见水上铺成数十里蓝莲花,与长天一色。她就站在莲花上对我笑,小小的一个人儿,已经可以想见日后的倾城之色。”

  “她住在王宫里,和我最要好。她颇为淘气,总爱到处跑,尤其是荒无人烟之地;当时我年纪也不大,两人一拍即合,倒是饱览了不少不闻于世的绝佳风景。”

  “有一天,她想去海上看看,我告诉她元洲的海还没北泽有看头。她笑我迂腐,说大海的奇妙在于水面之下。啊,对了,那时我还不知她有办法凭一己之力穿越两界去到人间,自然不懂这句话是何意,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坐着那艘小船,与她一同进了海。”

  “然后,我们就发现了这座水下的宅院,她轻而易举地打败了驻扎在外的守卫和院内的仆从。”

  唐梨忍不住插嘴道:“我怎么觉得,以宛央的聪明灵巧,她是有备而来的呢?”

  青梧缓缓摇头,笑了:“是不是有意,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帮我找到了。”

  唐梨想了想,颔首道:“确实是后者重要。”

  青梧又叹口气,说道:“不用信物,不用辩白,只需一个照面,母子连心,我就确认了宅子里沉默寡言的美丽女人是我的。她自称为‘瑾’,美玉之瑾。但我再问其他任何问题,她只会回答‘是’或‘不是’,要么就一直喊我的名字,根本无从知晓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他的是自愿居住在此。但不管她因何被囚,他只想把她带出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于是如何安置她,成了一道伤脑筋的难题。

  在他绞尽脑汁地思考哪里最为隐蔽时,宛央却道,躲躲藏藏不如光明正大。

  青龙君的宫殿前有一大片空地,雪白的岩石上凿出一圈圆环,刻着子丑寅卯的度量,中间竖一根高逾白丈的石柱,柱身雕刻着一条盘旋的长龙,龙首居顶,口衔明珠,目望东方。

  宛央领着青梧的站在龙首之上,整个王城尽收眼底,说话声方圆百里可闻。

  她说:“宛央昨日随青梧一同探望了在宫外静养的瑾夫人。宛央自幼随先师习得粗浅医术,为夫人诊治过后,发现其病已痊愈,理应回宫中享受荣华。但夫人离群索居日久,不喜热闹,因此还望青龙君赏赐一个幽静的住处,使夫人得享天伦之乐。”

  唐梨击掌赞道:“真会说话。”

  先是把被囚禁掩饰为在外疗养,还允许其子“探望”,全了青龙族的颜面。再说起“先师”,即上任木君,实则在强调自己的地位——尽管她本身不拥有立锥之地,但“木君”这个名头在元洲大地上余威犹在;更何况,人间的木宗名义上还是她的,青龙族想要名正言顺地“协助”她掌管,起码表面上须对她毕恭毕敬。

  而后她又退一步,让青龙君把瑾夫人安置在“幽静”之处,言下之意就是你仍然可以幽禁这人,只要青梧能见到他的。

  经她一番软硬兼施,就算青龙君还不情愿,但原藏于阴暗中的事情在阳光下摊开了说,王城里千万双眼睛盯着,千万双耳朵听着,便由不得他随心所欲了。

  青龙君把那女子安排东原七城中离王城最近的天枢城,令青梧也一并前往。

  如此,他成了青龙君九子中唯一不在王城的,放逐之意显而易见。

  离开王城的那一日,正当他以为无人相送时,宛央带着一个温婉可人的年轻女子和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出现了。

  她笑吟吟道:“这两人是夫人旧居里的草木,被我收做侍从,但她们还记挂着夫人。宛央想着自己孑然一身,去哪都无所谓,那就遂了她俩的意吧。”

  唐梨扑哧笑了:“明明是想跟你走,却硬要找其他借口。”

  青梧浅笑着,俊美的眉眼间尽是温柔,这时便与陶书天有些相似了。

  唐梨又问:“那后来呢?你究竟是何来历?”

  青梧眼神一冷,手中的酒坛重重地往地上一顿:“她被人抹去了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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