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贺映书
【3】卖掉的母鸡
它是一只温顺的母鸡。
她家院子里养了4只公鸡和一只母鸡，公鸡是过年时用来吃的，母鸡是养着用来下蛋的，去取鸡蛋是她的任务。
这只母鸡很喜欢她，我看着她穿过公鸡，蹲在母鸡窝前，那双手毫不犹豫地搬开窝在鸡蛋上的母鸡，一颗鸡蛋，她跑过来，把鸡蛋放到我的手里，温热的。
又跑了回去，抚摸它的羽毛，点了点它的头。
手里的鸡蛋告诉我，它的羽毛，蓬松，温暖。
我跟着她进了厨房，看着她打开木柜，把鸡蛋轻轻地放到一只灰黑色的罐子里，我站在她身边摸了摸木柜，尽是黏手的油，是炒菜时的油烟，日积月累的堆积下来的。
年前，大扫除时，我去找她玩。
在墙外，我听到交谈的声音，莫名其妙的，我站在她家门口“放空”，并没有屏气凝神地听那些人在说什么，也没有思考任何东西，就是站在那里，等我回过神来，恍然过了一个世纪，交谈还在继续。
我只看到她站在台阶上，她爸妈原来是在商量卖掉母鸡，以后鸡蛋买着吃，她们说一会儿收鸡的人就要来了。
她沉默着，她低头躲避着。
那只母鸡依旧温顺，翅膀被人捉在手里，没有挣扎，温暖的绒毛彻底消失在门口，踏上亡路。
她一言不发地走出家门，我跟着她，蹲在门口的葡萄树旁，封冻的土地下，有一只麻雀安息。
一只被小孩玩死的麻雀，我们见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只有眼皮在无力翻动，不少蚂蚁蠢蠢欲动，她吹飞蚂蚁，麻雀腿上的线是死结，深深的勒在细腿里，很快，它死了，一动不动。
用木棍戳了戳，她是一个胆大的女孩，却不敢用手探知死亡，我们决定埋掉它。她说，她知道一个安静的地方，我提着那根细线，跟着她走到葡萄树下。
她家门外的葡萄树下，她不觉得这是晦气的事。
我在外面保护麻雀的尸体，她回家拿了一把剪刀，和一个小铲，剪去细线，挖好土坑，把麻雀放进去，埋起来。
麻雀死在一个夏天，那时候，它的坟墓野草疯长。
我清晰的记得，她把麻雀埋在这里的原因，除了安静，更多的是，她害怕这只麻雀孤单，所以把它埋在这里，会有两个朋友永远的陪伴它，一位老者和一位美女，老葡萄树和新月季。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理解“永远”和“孤独”的，我说没有什么是永远的，我说人和动物死后是不会感到孤独的，死了就是彻底消失了，不会有《聊斋志异》那种事，我还让她少看电视剧，多读点儿正经书。
她拍着土，吐槽：“你读书读的没了人性。”
我说：“那你还找我玩儿。”
她一脸狡黠，笑着说：“你胆子大。”
我猜她的意思是说我不怕死掉的动物，我戳了戳她的胳膊：“原来你是把我当苦力。”
“没有！”
“那你说为什么跟我玩？”
她认真地回答：“虽然你学习好，但是一点儿也不像好学生…你愿意和我玩，还不觉得我有病,有人问我是不是得了自闭症，他说电视上说的，得了自闭症的人不说话，我觉得我不算是自闭症…贺映书，你读书多，你说什么是自闭症？”
我记得，我没有回答她，她也没在意。
现在，她说那只母鸡一直看着她，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里，全是乞求和不舍，还有，对她沉默的谴责。
我说：“你可以让你妈妈不要卖掉它，一只鸡也卖不了多少钱。”
她说：“我不想让他们生气。”
看到她这副样子，我倒是有些生气：“你就这么看着，谁知道你怎么想的，谁有空猜你的心思，你想要什么就得说出来，就算被拒绝、被打，你也是为自己争取过。”
我知道，那只母鸡对她来说很重要，几千个白日里，空荡荡的房子，孤独是她的常态，她比我懂什么是孤独，连树都能成为她的朋友，更何况是活的动物。
她又不说话。
其实，她会反抗，有时她特别倔强，有时特别软弱。
她真的有两个灵魂。
【4】反诱骗
她有些狡猾。
有一段时间，她疯狂的“迷恋”上一个男孩，上初中的坏男孩。
哪个正经初中学生，天天和小学生一起玩？这个男生就是，关于他的恶名我早有耳闻，光和女孩做朋友。
她自从认识了这个男孩，每天晚上一起出去玩游戏，她都显得雀跃，头发梳的整整齐齐，那双眼睛特别明亮，去了就和他凑在一起，听他讲故事，他是个风趣的男孩，我承认。
我跟她说不要和他玩，他不是好人。
她说没事，他挺好的。
她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她把他当作一个幽默风趣的朋友。后来，那个男孩暴露了本性，远远的，我看到他抱住了她，然后，她挣脱了出来，他把她吓得不轻，回家的路上，她拉着我的手一直在抖。
那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出去玩，又遇到了他。他问她周六日有没有时间，可以去他家看电视，我拒绝了他，我说我们作业很多，她说是的，写不完要被老师打手。
他问明天晚上还出不出来玩。
她说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孩子都没有出去玩，因为她说：“我们玩一个耍人的游戏。”
果然，他被耍了。
我们之所以知道他被耍了，是因为他托一个小孩传的话，问她为什么没出去，她说，他让她恶心，再也不想跟他玩了。
如我所言，我总是觉得她笨的可爱。
【5】刺猬之死
她胆子大到莽撞。
我们几个小孩在村里探险时，发现了一个土坑，里面有些垃圾，像塑料袋、开胶的鞋、团成一团的背心…我看到了一只小刺猬。
她二话不说，跳了进去，土坑并不深。
揪住那只刺猬，她敏捷的翻了上来，至于爬树、跳高都是她的常规操作，刺猬蜷在她的手里，我们围成一圈看刺猬，我是第一次见到活的刺猬，他们也是，这只刺猬还小，连刺都没发育好，这凑近一闻还有些臭，她也闻了闻，一脸嫌弃地把刺猬放在了地上，刺猬像被吓破了胆，也不跑。
它是这次探险取得的宝藏。
我们像往常一样开会，讨论如何处理这只刺猬。
她说把它放回坑里，我是赞同的。
最后，少数服从多数，刺猬被拿到了往日玩耍的空地，一个幼儿园的小孩看见它，哭着想要摸一摸，刺猬到了他手里，猝不及防的，他反手摔到地上，一脚踩死。
地上的鲜血，还有她眼中的泪花。
肉饼一点点地被泥土覆盖，被来来往往的鞋子带走，最后，这里没有死过一只刺猬。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记得。
性本恶。
【6】男孩与土房
村里有一处荒废的土房，我们探险的终点。
这里生活过一个男孩，如果还活着，他和我们一样的年纪。听说，他长得漂亮又有礼貌，老太太们坐在一起比较哪个孩子最有出息时，他必定会被提起，只不过，除了赞扬，更多的是叹息。
他有精神病。
这座土房，院子里都是杂草，连那围墙都是断断续续的，大门是紧闭的，上面还有一只黑色的铁锁，小偷还是有人性的，没有偷掉那只铁锁去卖钱，我们自然不是走正门进去的，从围墙低矮处就能翻进去。
院中果然有一只水管，也是铁做的…或是其他材料，我也说不准，它也没被偷走，就矗立在野草之中，水龙头生了锈。
口口相传的传言中，那个男孩在这里洗过头，戴着头盔。
没错，戴着头盔洗头，他那时候已经发病了。
他爸犯过重婚罪，他妈妈跑了，在农村，重婚罪少见，老婆跑了是常见的。
在我们几个小孩得到的线索来看，这个故事拼凑起来，应该是这样的：这个男人改过自新，决定老老实实的过日子，村里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外地务工的女人，那个女人家是贫困地区的，从车站带回来的，她自己说找不到家了，在撮合下，嫁给了这个男人。
一切都是正常的，顺理成章的，直到孩子发病。
那个女人隐藏了家族病史。
也许隐藏这个词并不准确，那个女人并不知道有的病会是遗传的，后来，她一遍遍的回想家里的每一位长辈，最后总结出…自责、愧疚…她抹除了自己的痕迹，远走他乡。
顺理成章的，命运如同滑坡般，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小心翼翼地去屋里探查，基本上是没有家具的，只有客厅里置着一张黄色木桌，腐朽的，藏满蚂蚁和蜘蛛的木桌。
称之为房梁的那根木头，孤零零的暴露在日光之下。
按照恐怖片的剧情，这座宅院应该是阴森的，不过，事实上并不是，猛烈的阳光透过几乎不存在的房顶，打在地面，就连墙壁都被毒辣日光轰出干涩的黄土味…还有木头的腐朽味。
我们不想在逗留。
她没有和我们在一起，她没有在大厅里。
我的后背直冒冷气，我记得她跟我说，有一天晚饭过后，她蹲在台阶刷牙，看到一团白影飘然而过。此时，我直觉的、本能的，察觉到有些不妙。
喊她的名字，没有回应。
我让其他人都待在客厅不要动，我自己去找。
她呆呆地站在墙角，双拳紧握，神色僵硬，眼珠一动不动，我站在房间门口，这座土房没有门窗，任何一个房间都没有门窗，我站在门口看着她，我竟然移不动脚。
我怒火四起，夺回身体，就连那种东西都欺软怕硬，我强硬地拉着她走出去，跟他们会合，一起离开这里。
“请原谅，多有冒犯！”我心念道。
一路上，没有人想要说话。
我把她送到她家门口，她说她走进了一个最深的房间里，一个男孩，看不清脸，跟她说想要走出去，只能靠自己，她很害怕，那个房间没有窗，全是墙壁，是尚未装修土坯房，没有灯，没有光，她鼓起勇气走出那间屋子，眼前是无数个空房间，她不知道该怎走，她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到。
她说，她记不清闯进多少间一样的房间，最后，下雨了，雨水淋湿她的头发。
孩子的葬礼是简洁的。
她说，每一个人都身处黑暗，走出去，只能孤注一掷。
【7】猜想
现在想来，她的孤注一掷就是杀死善良，她做不到带有锋芒的善良，索性直接不善良，才能在无数间黑屋中游荡，与黑暗融为一体，或者比黑暗更胜一筹。
一个人，只有善良，是没有活路的。
她最后的善良留给了我，她穿过光圈以后，便不在与我们，她曾经的伙伴，来往。新的她，一样有着蓬勃的生命力，但是，她再也不会担心一只麻雀会不会孤单。
那个名为“内向”的绝症，治愈了，她的父母欣喜不已。
升六年级时我被接回了城里，走的那天，她果然没来跟我道别，我去找她，她客气的端茶倒水，说着一些套话，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穿裙子，纱裙，缀着粉色小花。
她再也不需要那道符咒。
她需要我忘记她。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命运的风暴，我读过很多书，我知道故事的结局。
我死去的朋友，我为你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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