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
董思娘醒了。风雨大作的时候崔是救了她。
整个董家村淹成一片，村民四处流散躲避风雨，寻不到董家的人，崔是把她带到了山洞，我们暂且在此避雨。
董思娘醒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一场浩然劫难已经过去，她却浑然不知。
崔是正面壁而坐，做着晚课。
董思娘睁开眼后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没有马上做声，而是环顾山洞四周，发现了正在面壁的崔是。
她摸到身边一块石头，小心地攒在手里。看到崔是坐了良久也没动静，于是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握着石头悄悄地向崔是背后靠近。
“姑娘，你醒了？”
崔是突然转过身来，他从面前的积水中看到了人影。董思娘吓一大跳，登时举起石头就要往崔是头上砸，但是石头刚刚举过头顶她就停手了。她惊诧地看着崔是，刚才如临大敌的神色渐渐松缓下来。
“在下崔是。”崔是合掌行了个礼，离开龙岩寺数月，他还是习惯地向人行合掌礼。
董思娘茫然而疑惑地站着，只孤男寡女共处一洞这件事她就完全有理由将石头砸向崔是，但她下不去手。
崔是也不知该从何解释这件事，他觉得向人说起并未亲眼见过的离奇事情，总像在打诳语。
“董姑娘。”我从洞口走进去。
董思娘逆着光看向我。起初她的目光并不集中，因为光从我背后照进山洞，她看不清楚。待我慢慢走进山洞，从光亮稍强的地方走到光亮弱的地方时，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发生了变化。
她的眼睛直盯着我看，几乎一动不动，仿佛见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事物，有惊讶，有羡慕，还有一种我还不大懂得的含义。
“这是……”她转头问崔是，好像她早已认识崔是，而我是崔是不曾向她说起过的人。
崔是：“……”
“我叫伊川，他是我娘舅。”我抢白了崔是的话。
崔是只得点了点头。
董思娘回头看看崔是，又再次看向我，“你们是舅甥”？
我不再给她确认这件事，因为觉得这种事本没什么好一再确认的。倘若一个人向你介绍说某人是自己的亲朋，你难道会说“你们真的是么？有什么证据呢”？
我不会真的再去编什么证据。
董思娘似乎察觉到这点，她微笑了笑。
“崔姑娘必是绝世的美人儿，伊川姑娘简直不像人间该见的……”她先对崔是说，又再回过头来打量一番我，目光中又出现那种我还不太懂得的含义。
“伊川姑娘……太美了……”她将话说完。
美？董思娘是第二个如此称赞我的人。在皇宫的十五年里，除了灵姑姑，再没有人提到过我的面貌。
我能分辨他人的美丑，却看不明白自己的容貌。
我把朱府里发生的事告诉董思娘，她再次显出茫然疑惑的表情，像只是在听一个故事。
“那究竟是朱公子要办亲事，还是你说的‘山鬼’要办亲事？”董思娘问。提到山鬼，她完全没有惊怕的神色。
“朱公子是个替死鬼。山鬼摄了他的魂魄害死他，又使他托梦给朱家人请了整个董家村的人办阴婚。其实是山鬼要娶亲。”我说。
“山鬼……为何选中我？”
“这我不知。”
董思娘将信将疑，我让她走到洞口去看。
董氏走到洞口，只见山脚下的董家村成了一个水国，最高最大的朱府已经不见了踪影。这才相信了此事。
“等到洪水退去，你就可以回家了。”崔是对她说。
董思娘走到洞口，洞外雨声渐小。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雨水中的董家村，回过头来说道，“我不想回去”。
“爹爹说我生是朱家妇，死是朱家鬼。为了让我拜堂成亲，他竟然用了迷药使我失去知觉。我不想回去，朱家已经被大水淹了，我自己也没有家了。我不回去。”
“那你要去哪？”崔是问。
董思娘想了想道：“你们要去哪？”
崔是看看我。
“我们要先下山去找个地方投宿。”我说。
“我能跟着你们出去吗？”她问崔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闪着期待的光。
董思娘背对着我，我向崔是摇了摇头。
然而我知道这摇头肯定是无用的。
崔是迟疑一阵，问董思娘，“你出了董家村要往何处去”？
董思娘：“我有一个姑姑，为人最好，我去投靠她。
崔是再次看向我，我却不想再浪费这摇头的时间。
“既然如此，我们便可一路同行出去。”
董思娘连忙再三拜谢崔是，崔是忙还礼不迭。
雨水一停我们就出了山洞，当时已是春末，山花被雨水打得可怜兮兮地蔫了，处处都是湿漉漉的。
这山不高，却很美秀，在山西很属难得。董思娘识得山路，她走在前面带路，不时地回望一下我们。
“请教伊川姑娘，令名‘伊川’是哪两个字？”董思娘在一处岩石边停下，笑着问我。
“便是伊川县的‘伊川’，‘伊始’之‘伊’，‘山川’之‘川’。”
“我听着也像这两个字，但是不敢确认。伊川姑娘，令名既是这两个字，那有个地方就不可不去看。”董思娘说着滑过岩石走了过去。
“什么地方？”
“这座山叫翠云峰，半山腰上有一块似手掌的巨石，是翠云峰的胜迹。你到那看了就明白了。”
她卖了个关子，继续往前走。穿着红色嫁衣的董思娘走在绿色的山道上显得有些扎眼。
转过一个拐弯，那块状如手掌的巨石就出现在眼前。它正在半山腰上，有五个凸出的边缘，正像人的手掌，巨石背后的绿树就像衣服的袖子。
董思娘先走到巨石下，崔是也很快接近了石头，只有我一个人望着巨石发了呆。
“伊川。”崔是将到大石下时回头喊了我。
我快步跟上去。走到巨石下时才发现这是摩崖石刻，上面刻着一首词。
“清平乐·晚春，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这是上阙，我知道，是宋代黄庭坚的词。
“上阙是黄庭坚的词，下阙却是诗人自己作的。”董思娘说，她眉梢上有些喜色，指着石刻上的下阙词念道，“‘浮梁水路谁知？伊川芳草菲菲。瑶境若能再见，光和柳渡霞飞。’伊川姑娘，你看巧不巧和？这上头正有你的芳名呢！”
“这是谁作的词？”我急着问，也许脸上还有让人一眼就能看到的着急之色。
董思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这是谁作的？”我再次发问，语气也更生硬。
崔是不解地看着我。
董思娘有些尴尬而无措地看了看崔是，然后向我答道，“是一位姓玉的教书先生……”
“这先生现在何处？”
董思娘可怜地摇了摇头。
“这词是什么时候刻上去的？”
“九年前。”董思娘显得小心翼翼起来，“九年前玉先生来到董家村，在我家里住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他在这翠云峰下刻了词后就离开了，我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他为何在此处留诗？可说了？”我再次着急地问。
“玉先生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住在董家村。”
崔是终于按捺不住疑惑：“这诗……”
“这是一首藏头诗。”
董思娘听罢再抬头看了一遍，并没发现藏了什么内容。崔是也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直至看到最后两句时才明白了我的愕然。
“瑶境若能再见，光和柳渡霞飞。”
瑶光。
我的名字、瑶光、还有那个九年前曾经到过董家村却连名字也不曾留下的读书人，这是这块石刻给我留下的新谜面。
董思娘说那位玉先生来董家村的时候约莫三十岁，身形清瘦，言谈举止十分温文尔雅。
“玉先生常常外出游山访水，有时当日就能回来，有时则要过上三两天。他很少谈起自己的事，只是在教授我和哥哥们读书时会谈些与书中掌故有关的地方，玉先生去过很多地方……”董思娘边行边说，“有一回先生教我们读曹孟德的《观沧海》，诗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玉先生念罢说，他曾到过一个海上孤岛，上面便是‘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我问他为何到那里去，先生便不再答。”
天下难道有如此巧合的事？我追寻梦中的陵墓到此，偏巧遇见这样一首词？
玉先生，他是谁？
我们走到几里路外的一个小镇上投宿。崔是独住一间，我和董思娘共住一间。
崔是问我要往何处去？我想了许久也没想到。董思娘说她的姑姑在大安县，离董家村有半个月的行程。崔是说既然我还没想到要去哪儿，那就先送董思娘去大安县安顿。
我说，在龙岩寺的时候我求了你许久你才肯“送佛送到西”，今日董姑娘一言不发你的佛心就动了。
崔是脸涨得通红：“不然将她托付给一个商队也可以。”
我说，和尚抱女的典故你忘了？你心里没抱着，何必在乎别人说笑呢？
崔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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