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先遣的鬼仆人踏过零星几颗铜钱走进朱府大门，径直往大厅上行去。他们没有影子，这和坊间传说的一样。为首打着红灯笼的已经走上大厅的台阶，后面紧跟着四五个跟班，他们穿过堵在门口围观的宾客，进了厅堂。
围在门口的宾客仍然在向寂静的大门张望，他们感觉到有些不舒服，胸口闷闷的。
好命婆婆正背着新娘与新郎的牌位准备拜高堂，被这一阵突如其来的怪风打断，都愣站在堂上。
风静了。
于从容走到门口探看，看见骑着黑纸马打着红灯笼的仆首正向他迎面走来。他看到自己铺下的铜钱被吹得四下飞散，一时怔在那里，一晃神的功夫，鬼仆首已经骑着纸马上了大堂。
这景象，于从容以为只有他自己看见了。
司仪见风停无异，又高声唱道，“二拜高堂”！
新人便向朱老爷朱夫人行了跪拜大礼。
鬼仆首见朱小公子抱着朱公子的牌位拜了高堂，登时从纸马上跳下来，一脚踢到朱小公子身上。
坊间说鬼没有脚，这倒不是了。
鬼仆首踢了朱小公子一脚，朱小公子突然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但还是抱着牌位拜了下去。
他突然狰狞起面目，手上仍然提着灯笼，恶狠狠地揪住好命婆婆背上新娘的衣服，想阻止成亲的进程。
然而事情却不像对付朱小公子那么顺利。
我分明看见好命婆婆身上有一只小金雀飞出，狠狠地在鬼仆首脸上啄了一下。
那是好命婆婆的福神。她之所以被朱家请来当好命婆婆，就是因为她是这村里顶有福气的老人。
福神小金雀啄了一下鬼仆首的脸，登时把鬼仆首的脸啄出一个窟窿来。从那窟窿里，黑乎乎地渗出黑色的气息。鬼魂没有血，他们是魂魄凝聚成的。
鬼仆首捂着自己的脸，漠无生气地往后转看。跟随上来的其他鬼仆都站在原地不敢乱动，好命婆婆的福神正怒目而视。
阳间一切突然了无生趣般寂静。
宾客们感觉到院子里突然没有了一点声音，往常也有无风的时候，但绝不是这种感觉。他们本能地看向于从容，因为连拜堂的新人也停下来。
“夫妻对拜！”于从容高声喊着，一边走向旁边备着朱砂黄纸的桌子。
“夫妻对拜！”于从容再喊了一声。
他回头朝大门口望了一眼，手中已经握住朱砂笔，笔尖却禁不住地抖着。
于从容不再从容。
鬼仆首一跃过去，想阻止于从容展开黄纸，他跃到于从容面前，举起灯笼、目呲欲裂地向于氏露出狰狞的獠牙，其他鬼仆也立即围上去，把于从容围在圆圈中间。
朱小公子木讷地站在原地不动，旁边一个机灵的家奴急急靠上去，“少爷，行礼了”。
朱小公子这才慢慢地将身子转过去与新娘对着。
然而一切又发生了可怕的变化。
朱府的两扇大门像风筛树叶般抖动，可是宾客感觉不到一丝风意。变化的发生几乎只在眨眼之间。
于从容画好一张驱鬼符后擦擦额头的冷汗直起身来，抬头却看见一个已经变了的天地。
天色完全暗下来，没有一丝光亮，整个朱府像被封进一个黑色的大箱子里，而这个大箱子又是沉在深渊里的。
整个董家村的人都见证了这次灵异事件。于从容手握着符咒，被众人推到最前面。鬼仆们望望天色，急急地排列在大堂两边，如衙门上呵斥“威武”的公差在等待堂官到来。
我想到了嘉德宫猫王杀殿神的那晚，同样的暗无天日。
列在堂上的鬼仆人叉着手低着脑袋，为首的将红灯笼高高举起。
于从容握着一张符纸，茫然地站在阶前。
突然，一声霹雳落在庭中。声如山崩地裂，登时将中庭霹出一个大窟窿，已经上了五分酒菜的宴席被霹成碎屑，四处冒着火光烟雾。
“天雷劈了！”
宾客骇然失色，个个面如死灰，一时间像鸟兽四散，争相向门口奔去。
“不要走！”
于从容话未落音，三声霹雳又接连霹下，登时将先奔出去的几人烧成了枯柴。
“老天动怒了！小民无辜，天老爷息怒啊！”
众人吓得瘫软在地，齐齐匍匐在地上捣蒜叩头。
“快起来！去佛堂！”于从容绝望里大呼。
“你这个害人精！算阴算阳得罪天老爷，还不快快出去向天老爷请罪！”
“这不是天老爷！你们信我！快去佛堂！”于从容回身对厅里的人说。
“你还敢口出不敬？！天老爷，是他，是这个阴阳师得罪了您老人家，您老人家要霹就霹他，小民无辜啊！”
朱老爷朱夫人被人搀扶着从座位上下来。朱老爷看了儿子的牌位一眼，没有揪住于从容不放，惊惧中勉强挤出一句话，“快，去佛堂……”。
于从容被愤怒恐惧的宾客揪住，他们要把他推到庭中，让他承受“天老爷的惩罚”。于从容虽是个懂些法术的阴阳师，但那时全身都被村民夹住，根本动弹不得。
他们用装饰婚礼用的大红绸布捆住于从容，把他捆成一个红色的蚕茧，只露出一个脑袋。
“把他推下去！”
众人一齐用力，把于从容放倒在台阶上，稍用力一掀，于氏就从台阶上滚落下去，一直滚到庭中刚才霹雳霹出的一个大坑里。
浓密的乌云像一座高山倾倒般压迫下来，云层里闪着红的紫的电光，众人都匍匐在地上磕头祝祷，他们盯着坑里的阴阳师，希望用他的性命来换取平安。
于从容被扔在坑里，旁边尽是被烧焦的气味。他听见台阶上村民的磕头和祝祷声，那是愚蠢的声音。因为他们只看见了乌云中的电光火石，却看不见满空缠绕的魔蝠。
成百上千只魔蝠黑压压聚集在朱府上空盘旋，这种能在黑暗里生活的魔物是一种使者。它们的到来意味着什么，这群磕头祝祷的人绝对不会明白。
但是被裹在坑里的于从容知道，所以他用尽最大的力气喊出来。
“山鬼娶亲！快跑啊！”
好命婆婆扔下新娘子钻到八仙桌底下，她的小金雀也跟着偃旗息鼓，众人这才看到原来新娘子早被下了迷药不省人事，靠着一条绳子才绑在好命婆婆身上行礼。
没人相信于从容的话，他们仍在睁大着眼睛等“天老爷”惩罚于氏然后放他们平安离开。
天地突然寂静，天上的乌云、地上的雷火烟雾，突然都像石化了，连漂浮的尘土都定格成时间的沙砾。有的人嘴巴张着，有的人头正要磕到地上，还有的人挥舞的手脚定在半空，唯一相同的是惊恐的眼神。
我看看崔是，他也定格成了垂目合掌的样子。
时间停止了。
这是定时术。
然而我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发现自己是唯一免于法术的人。
一支庞大而热闹的鬼娶亲队伍从四面八方涌进朱府，他们发出与阳间完全不同的欢乐声，凌厉而悠长。清一色的红纸衣布满天空地上，他们扛着许多纸箱子来回穿梭在朱府各个角落，仿佛真正的筵席刚刚开始操办。手执鼓乐的两个鬼仆从云中飞下，他们各长着八只手，每只手上都握有一种乐器。云中发出的电光火石就是这些乐器的杰作。
他们忙碌极了，等到定时术一解开，人们就会发现世间在瞬间变了模样。
我装作和众人一样被定住，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办。如果真像于从容说的，这是山鬼娶亲，那朱府就是群祭的来源。群祭，指的是以一群人为祭品。整个董家村的人都被圈在朱府里，这就是群祭。
手执铜锣唢呐的一个鬼乐师突然停止敲打乐器并示意其他人停止发声。
我只得暂时屏住呼吸。
鬼乐师的两只耳朵猛然间长大了数十倍，就像他手里拿的月琴。他站在房顶上，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眼睛仔仔细细地察看院中每个地方。
我不敢有一点儿动静，连眼珠子都不敢晃动一下。
然而鬼乐师还是发现了有人游走在定时世界外。他长啸一声从房顶上一跃而下，正落在于从容掉的坑前面。
他被绸布裹得全身紧当当的，没憋住那口气。
鬼乐师气急败坏地仰天嘶叫，举起手中一面锣对准坑中的于从容，众鬼都围过来，眦目咧嘴地缠绕嘶叫。
鬼乐师的锣声就是霹雳。
于从容被困在坑中，眼见千百的鬼仆盘绕在头顶却一点也动弹不得，心中不由得暗念，“今日命休矣”。
鬼乐师将锣棰举起，锣心正对着于从容……
然而正待击锣的一刻，一阵狂风骤起，卷起满地尘土，这尘土不是凡间的尘土，吹得众鬼把持不住睁不开眼。等到定睛一看时，坑里的于从容不见了踪影，原先被定住的众人也都活动起来。
定时术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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