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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薄昭仪


  天色逐渐地暗了下来,御书房里除了研磨声便是宋祁翻动奏折的声音,我偶尔瞥见他的侧颜,薄唇紧抿,眉间微蹙,专注而沉默。

  这一张桌案上,是他的一整个江山。

  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坐在这里,生杀夺予的权力下,可否会有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会吧,可这些,与我无关,他是帝王,情绪不是我该窥视的。

  我再抬首,却见宋祁停了笔好整以暇地望着我,而后轻笑道,“是朕的不是,红袖添香在侧,竟忘了时辰。”

  说罢站起身携了我的手,“夏宗,摆膳。”

  他的手很大,关节处有些薄茧,当今皇帝文韬武略,于练武强身,也从未荒废。

  小李子捧了铜盆来给我净手,清澈的水面上漂浮着几片玫瑰花,我看着小李子的头顶,这乾元宫总管的徒弟,似乎对我恭敬过了头。

  帝王用膳,嫔妃随侍,一般在侧布膳,我执起银筷,却听他道,“坐下吧,不必侍奉朕。”

  我一愣,小李子已经搬好了凳子,我只得屈膝,“诺。”

  其实我还是可以学那汉成帝后妃班婕妤的却辇之德,再稍稍推辞一下的,只是那一瞬间的决定,我遵从了本心。

  乾元宫的膳食自然是不错的,有我爱吃的黄金豆腐和水晶虾球。

  我咬着虾仁计算着时间,食不言寝不语,这个规矩有时候让人难受得紧,有时候却会让人松一口气。

  我很紧张,在这个看似温和的男人面前。

  宫女端了茶上来,却迟迟不见有人来提醒我去更衣,天已经越来越暗了。

  终于夏宗急匆匆地小跑进来,神色凝重地喊了一声“皇上”却不说是什么事。

  我知道我该走了,宋祁喝了口茶没有抬头,“说。”

  我挑眉,这个宋祁,当真有曼娘说的那般英明无双?

  夏宗的声音低低的,“八百里加急,于统领正在殿外。”

  于统领,于简,禁军统领。

  宋祁皱了眉,“宣。”

  又看了我一眼,吩咐道,“送薄婕妤去东侧殿吧。”

  “臣妾告退。”

  我不知道嫔妃侍寝虽没有规定,却都是在西侧殿的,更不知道前两天开光的那些个嫔妃不过是在西侧殿躺了一夜,连宋祁的影子都没见到。

  仍旧是小李子。

  “婕妤小心些,这大理石地面滑得很。”

  “婕妤且在此歇下吧,不必换衣服了。”

  “这是宫女妙语,婕妤有什么事,吩咐便是。”

  ·

  那一夜下起了雷雨,乾元宫正殿的灯子时方灭,我盯着窗幔听着外面阵阵雷雨,无眠。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惊惶地起身,黑暗中传来他温润而带着疲惫的声音,“是朕。”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就要下床。

  “不必下来了,睡里些,朕躺一会。”

  再过两个时辰,他就要去上朝了,我有那么一瞬间的愧疚,似乎我做错了什么,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太可笑。

  只有一条被子,他朝我这边靠了靠,我身体一僵,身侧却不一会就传来了清浅的呼吸声。

  我放松了下来,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很荒谬的想法,这宋祁,莫不是怕打雷?

  一夜无梦。

  ·

  第二日起身的时候,身侧空空如也,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妙语带着一个小宫女伺候了我梳洗。

  妙语这名字取得极好,长得很平常,但的确是妙语,话不多不少,语调不高不低,轻轻柔柔的恰到好处。

  小李子侯在门外,带了宋祁的口谕。

  婕妤薄氏,晋位昭仪,赐栖霞阁。

  中宫无主,太后又喜清净,薄妃和宋妃主理六宫,若说去哪处请安又不合规矩,于是三妃每日早间都聚在怡和殿主理内宫事务。

  薄妃虽没有协理六宫之权,却也时不时插上两句话,侍过寝有品级的后妃便每日都去请安。

  今日,我也该去。

  只是昨夜的雨淅淅沥沥地下到了现在,淑妃便免了今日的请安。

  锦屏和墨离已等在栖霞阁,栖霞阁不比宫殿,但胜在只我一人居住。

  正是四月里,院子里两株二乔玉兰开的一派姹紫嫣红。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小李子打了个千,“栖霞阁已经打扫过了,内务府另派的宫女太监,过会便会到,还请娘娘稍等片刻。”

  锦屏给了小李子一个颇有份量的荷包,小李子接过也并不推辞,爽快道,“奴才谢娘娘赏。”

  “娘娘,可要歇息?”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院子里的二乔玉兰出神。

  锦屏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这栖霞阁与娘娘有缘,种的是娘娘最喜欢的树。”

  二乔玉兰,又名朱砂玉兰,生性耐寒。

  雨水顺着屋檐叮当而下,我开始认真地思考侍寝这个问题,入宫一事,我最忽视,也从未担心过的,便是侍寝。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彻底地接受了后妃这个身份,只是当昨晚宋祁躺在我身边时,我才深刻地认识到,同床共枕,是多么难以伪装的一件事。

  即便,什么都不做。

  可我避不了,也逃不过。

  我做不出卑微的姿态去承宠,我的那些自尊总是会不时地跑出来干扰我一下。

  当真的衣衫褪尽的时候,在那张无数人翻云覆雨过的龙床上,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想起消香阁内那些倚门卖笑的女子,我曾问曼娘,那些真真假假的笑容里,那些红烛消透的夜里,她们可有一瞬间,真的快乐过。

  曼娘但笑不语,只说,“薄然,你不是她们,也不是那些寻常妃子,你就是你,楚皇面前,做你自己。”

  做我自己。

  ·

  “禀娘娘,内务府王公公来了。”

  “传吧。”

  我进了正殿,寻了主位坐下。

  “奴才参见昭仪娘娘,请娘娘安。”

  内务府总管王鹏打了个千,后头一溜跪下了十来个宫女太监。

  “禀娘娘,这些是新派过来服侍娘娘的。”

  我拿过茶杯,“王公公辛苦了。”

  “能为娘娘做事,是奴才的福分,若娘娘没有其它事,奴才先行告退。”

  “墨离,送王公公。”

  我数了数人头,四个太监,六个宫女,正正好好十个人。

  那十个小宫女小太监都低着头,屋子里只有我轻碰茶盖的声音,我想着总要作些陈词,“本宫这里做事,也没什么别的要求,忠心不忠心的话就不多说了,一身不事二主,若有背主的,那也没关系。”

  我顿了一下,笑了笑,“左右不过一个死字,只是死法,我说了算。”

  “锦屏和墨离是大宫女,仍旧是在内室伺候,本宫不在的时候,她们的话就是我的话?明白了?”

  “诺。”

  “锦屏,带她们退下,至于做什么,你安排一下吧。”

  “诺。”

  锦屏不多时就回来了,“娘娘,已认全了。”

  我捏了块桃花酥,“说吧。”

  “杂得很。”锦屏不禁露出了几分冷笑,“春儿带了话,那个叫小翠的,生的小家碧玉的,是薄妃的人。那个很讨喜的圆脸丫头,叫兰儿的,是淑妃的人,其余的尚不清楚,总归也不会太清白。”

  我咽下一块点心,这些名字,也忒难听了,“墨离,再查。尤其是宋妃的人。”

  “奴婢明白。”

  “薄妃倒是很照顾我。”我笑了笑又转了话头,“那叶采女的生父既是江湖游医,又是被卖到了那种地方,阴私的手段想来也学了不少,墨离,今晚悄悄地去净心宫,看看那聂采女的毒疮到底是怎么个生法的。”

  “诺。”

  ·

  雨依旧没停,我站在阶前看着低垂的雨幕,锦屏给我披了件斗篷,“娘娘可要弹会儿琴,从前下雨的时候,娘娘最喜欢弹琴。”

  “锦屏,最藏不住人心的,便是琴声,给我研墨吧。”

  我起笔,写的却是蒋捷的《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至此又停笔,他有江阔云低可看,又有何悲。

  “锦屏,烧了罢。”

  我知道宋祁这两天是不会进后宫了,廊州山洪的消息传回来,今日朝堂上必定又是一番暗潮汹涌,宋祁,会派谁去呢。

  “娘娘。”

  出神间,墨离已经从净心宫回来了。

  “说罢。”

  “那聂采女的毒疮,从症状上来看,应该是药物和膳食相克了,聂采女前些日子喝的药中有一味紫苏,却不能和鲤鱼同用,奴婢问过聂采女了,昨日叶采女端了鲤鱼汤给她喝,且是亲自喂的。”

  “可能痊愈?”

  “这毒疮原也不难治,只是男女有别,想来太医并未仔细相看,因而没有对症下药,若再不及时治疗,怕是会留下疤痕。”

  “淑妃和宋妃那边,可有动静?”

  墨离摇头,“还没有。”

  “韩昭仪呢?”

  “未曾关心过。”

  韩棠这贤良的做派,看来端的不是很到家。

  “那就等等吧,你明日再去,送些缓解的药膏,不让她恶化便是,只说能力有限,再帮不了更多了。”

  这雪中送炭的情谊,想来她也会记得的。”

  “不过薄妃既送了我一个宫女,我也应当还一份礼给她,就把叶采女的好本事透露给章平宫罢,叶采女总这么孤军奋战,想来也很寂寞。”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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