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尼玛

　　林宗翰触及了这个沉重的话题，再次勾起陈仲恺的回忆，就像是在无血淋淋的伤口上撒上了盐星，疼痛难忍。

　　他和郑晓东离开了高原，也告别了那段艰难的岁月，而留给林逸恒和李婷的痛苦却刚刚开始。

　　在那个反封资修的年代，林逸恒手中的那支美国产派克钢笔自然是个“烫手山芋，”成了他们妄想资产阶级复辟的有力铁证，幸亏场部的领导还算比较开明，这才躲过了牢役之灾。

　　他和李婷没能参加高考，也被调离了“猪场”这个关键岗位，在扎莫县卫生院打扫厕所，当然，也在卫生院忙不过来的时候帮帮忙。

　　他们的“家”，其实就是林逸恒在卫生院狭小的储藏室内，将堆放的杂物重新归置一遍，腾出来的一块空地。

　　这里毕竟是仓库，严防烟火，除了睡觉，煮饭烧水都只能到室外，虽然寒冷又艰难，然而没这并不影响他们恩爱的小日子，小俩口倒也其乐融融。

　　很快，李婷便有了身孕，岗位也从扫厕所变为了临床，月收入也由最初的12元变为21元，几乎翻番了，就像知道这小宝宝即将到来似得。

　　小俩口的幸福指数随着孩子一天天的长大而越见浓厚，乃至不知不觉之间就到了预产期。

　　扎莫卫生院医疗人员本就匮乏，人手吃紧不说，又是生娃娃这种事，又很**，其它年青的医生根本就插不上手。

　　更何况经验很重要，所以扎莫卫生院接生的是位当地经验丰富的接生婆，接生十几年，但凡扎莫的人都认识她，也很尊重她。

　　生产的这天，按照接生婆的要求，林逸恒烧了一大锅水，准备了干净的纯棉褥子，焦作难安地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

　　里屋人音嘈杂，脚步慌乱，但却很有序，接生婆就象是划龙舟的旗手，有律动地指挥着李停。

　　“调整呼吸，使劲，”

　　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从里间传了出来，“嗯，啊……哟……。”

　　句句叫声都象在撕裂着林逸恒的心，这是一个既痛苦又期盼的过程。

　　林逸恒紧张得浑身湿透，牙根紧闭，深怕一张口，心子就会蹦出来。

　　突然，一阵惨烈的尖叫“啊……，”林逸恒急得扒在门缝外，总想看个明白。

　　“哐，”门打开了，产房内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血腥，这是一种能让人的神经快速紧张起来的介质。

　　林逸恒乱了。

　　“怎么了？”

　　“男孩，好像母亲不行了。”

　　接生婆倒也镇定，生孩子嘛，就是以命换命，过了这道阎王关，母子平安皆大欢喜，过不了，阴阳相隔的事接生婆见得太多。

　　林逸恒紧张得浑身痉挛，面额青筋青筋暴赞，急急如炬双眼盯着心爱的妻子束手无策。

　　李婷很安静，像是在熟睡，只是那脸色惨白，一动不动的身体告诉林逸恒，他的人生陷入了空前的绝境。

　　“血压零对零……，休克……”

　　这句话拉响了警报，灾难来了……

　　这种急救，就算是放到今天，也是一级难题，那时只有基础医疗，对这样的专业急救毫无办法，更何况还在地偏人稀的扎莫卫生院。

　　里屋一阵慌乱，接生婆挥动着凃满血污的双手，一个劲地用温热的药水敷着李婷的下身……

　　林逸恒搂着李婷弱小的双肩，痛心疾首，面肌抽搐，嘴唇翕动，心地默默地祈祷着，“挺住啊，婷，你别吓我……”

　　林逸恒只觉神经都快绷断，拥着李婷浑身颤粟，早已是泪流满面。

　　“噗……，”

　　一股殷红的鲜血喷在了林逸恒的白色衣领上，这是一种告别。

　　“呜……哇……，”

　　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在产房中回荡……

　　……

　　李婷走了，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孩子，甚至，还没来得及给孩子喂一口奶，李婷就撒手人寰。

　　林逸恒不停地扇自己，他自己无能，他认为他可以的，只是，他为什么却想不到办法呢。

　　风不停地吹，掀得房门“啪、啪”作响，林逸恒头发凌乱，黯然神伤，爱抚地抚摸着襁褓中的孩子，凄苦地微微一笑。

　　“……”

　　他曾经期望的三口之家，如今却如瓣飞零落的梨花，才绽放便凋零，只是留下了一嫩绿新枝，这是他们的希望。

　　李婷去了，从生产时羊水进入她的血液开始，这一过程便不可改变。

　　直至现在，羊水栓塞都仍是一个很凶险的急症，是个世界难题，羊水进入血液触发的呼吸、循环衰竭和机体的凝血功能障碍，任何一种都是致命的，更何况，这些症状都会合并发生，更何况在当时那样的技术条件。

　　林逸恒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离他而去。

　　没有葬礼，甚至都没有一张讣告。

　　林逸恒将妻子葬在那个叫“海子”的坡地，在旁边栽了许多小花，只希望她安静地在这里憩息，独拥着她的美丽。

　　而且，林逸恒给孩子的小名就叫“海子，”他希望让孩子记住这个名，记住这个地方。

　　他守了很久，也许只有在这里，他的心才能安静，在调扎莫卫生院工作后，林逸恒会每天来到“海子，”与李婷聊上几句，唠唠家常。

　　“孩子都喝的牛奶，”“我们照顾好我们的儿子，”“将来，让他成为一名好医生，别象我没用……”

　　半年后，扎莫传染病爆发，卫生院会不定期下到乡镇出诊，林逸恒身上的担子重了不少。

　　到乡村巡诊，往返一圈，轻者十天半个月，有时还可能二、三月时间，照顾孩子几乎不可能，这可难住了他。

　　就在林逸恒愁眉不展的时候，普布扎西给他分了忧，承担下照顾林宗翰的任务。

　　“海子？孩子？”刚学会汉语的普布扎西分不清这两个音的差别，他只会说，却不认识汉字。

　　叫起来倒也顺口，不过按照他们藏族的习惯，一定会给孩子取个响亮的名字，比如“月亮、太阳，”之类的。

　　而不是像这样，就叫个“孩子，”也太不庄重了。

　　他绞尽脑汁，像这孩子那么喜纳人，笑太阳般灿烂的笑容，何不就叫“太阳”呢？

　　“尼玛，你以后就是尼玛了。”

　　在藏语中，尼玛就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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