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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凤袍,泪织金冠十七


  唐永徽五年六月。


  恒州大水,漂溺五千三百家。


  是夜。


  万年宫。


  内殿之中。


  李治怀中抱着睡在自己怀里的李弘,看着面前一份份的奏表,有条不紊地吩咐着每一项事情:


  “着派工部,立支一应银款,相往恒州,且先得觅可安身之所,修缮清庵(简便的临时住所),理治一应相关诸物,以安顿灾民。”


  “另再着旨户部,即刻拟个救灾表令上呈来,朕看一看,然后便着派相关大员赶赴灾地赈灾。”


  “同时再传旨意,今番灾情重大,不特百姓受难,一应受难官员,亦当同受慰济,且可依品职大小,过往功绩,百姓之中声名,另再受慰济,以示恩宽。”


  一旁亲自执了笔听旨的德安一怔,却道:


  “主上,这大灾如是,却还要加赏官员……是不是……”


  “当然要加赏,若无恩宽在前,如何严罚在后?”


  一侧挺着大肚子坐在一边,正一边帮手李治看着各地奏疏的媚娘闻言,便轻声道:


  “正因恩宽如是,一旦有人行事失格,则可斩之无容宽之地了。”


  媚娘说完,李治便淡淡点头,轻声道:


  “先行这恩宽之旨,再行一道警示之旨,旨中当言明,一旦有官员私中暗行肥私之事,抑或借此机会大发难财……


  无论职位高低大小,一应杀无赦。再加注上一句话儿……”


  李治坐正了身子,看着面前的德安,轻轻道:


  “若于此番赈灾之事中有行私之人,从四品以下,钦差御史已然查明事属铁案,则可先斩后奏,不问官别高低,不理有否恩荫。从四品上,既正四品起,则一应报入大理寺严审。一旦审实,则当报入三公之中,轻则抄没官籍,为事者斩,三族四戚之中三世子孙不得入官为员。


  重则……株灭九族。”


  李治这一句话说出之后,当下惊得德安好一会儿不敢言语,半晌才讷讷道:


  “可是……刑不上大夫……”


  “放言朝中,此番之事,无论三公九卿,一品国公,甚至诸位亲王公主,一旦有于此事之上犯戒者,杀无赦。”


  李治头也不回地抛下这句话,便再不多说,只是埋头皱眉研究着面前方将呈上来的奏表。


  德安轻轻地倒吸口冷气,看着媚娘,目光似有些犹豫,却在看到头也不抬的媚娘,同时轻轻地摇了摇头之后,闭了闭眼,然后再睁开眼,目光坚毅,轻行一礼:


  “臣遵旨。”


  接着,便匆匆奔出殿外。


  整个内殿之中,只剩下两夫妻对烛阅疏。


  好一会儿,李治突然问:


  “你不劝我?”


  “先帝有句话儿,在生前便常常念叨,也曾于治郎为晋王之时,明示暗示地着媚娘提点着些治郎。”


  “什么话?”


  “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李治笑了,点点头,合起奏疏,伸手轻轻握了媚娘的手在掌手,目光温柔:


  “生而为帝,实在不是一种快乐的事情,可有了你……”


  他目光微垂,复又抬起,看着媚娘的目光更加明亮:


  “实实在在,这苦处也变得快乐了。”


  媚娘抿唇一笑,灯下如花绽放。


  十日后。


  万年宫。


  大宝殿中。


  早朝之上。


  冠冕巍巍的李治垂目,看着面前伏跪于地,头不敢抬,却明明白白地透着一些不惧不畏之色的朱衣官员,再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旁边诸臣之列中,额上已闪着些水光的一名容貌原本是神逸非凡,傲气凌云的老臣,却慢慢合上眼皮,好一会儿,丰润如珠的唇间才轻吐一语:


  “此番恒州之难,本已属天降之怒,朕心惶恐,更日夜恩求天若降难,则当于朕之身……


  更有严令诏旨,恩宽于前,诸臣不得以诸等由头,私相使受……


  奈何朕令虽严,天恩虽宽,却仍有不肖之徒,私使其利,更暗中高卖低买,以祸于民……


  如今证据确凿,朕亦无可奈何。殿下金吾卫何在?”


  “在!”


  李治看着那个跪伏于地,头上却已隐现冷汗的男人,淡淡道:


  “恒州州牧王应之,借职之利于大灾之前,以谋其私利,诚可谓火上浇油,罪不可恕。着令夺其官籍,没其家产,除其三族之恩籍(恩荫的资格),王应之当庭斩之,悬首恒州城前,以平民愤,以慰民心!”


  轻而又轻的一句话,却惊得满朝朝臣个个变色,那个朱衣官员王应之,更是刹那间呆若木鸡——


  是的,是有人警告过他不要这样做的,可他总以为……可他总以为……


  “陛……陛下……”


  他开始慌了,抬头,向前伸着手做乞求状,匍匐膝行了几步,又停下哀号:


  “陛下……陛下……还请念在皇……”


  “陛下!”


  一道更加响亮的声音,却打断了他的话,王应之初时懵了一懵,但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面上露出了一丝喜色,转头看着那个同时膝行出列的人。


  没错,正是他原本根本沾不着边儿,却是他最后希望的姻亲柳奭。


  “柳卿有何事?”


  李治看着他,淡淡地问。


  柳奭目不他移,坚定地看着李治,轻道:


  “陛下圣明,更有恩宽之举,先赐恩福于前,更有警旨于后,却仍然抵不住这等小人为事。臣不才,与此人同列玉阶之下,究以为耻。


  然念及此事事涉人众,当请陛下,务以国体为念,更应先降其职阶,再行处置为妙。”


  当这一番话说出口时,一众氏族朝臣个个应是,只有关陇一系为首的诸臣,皆缄默不言。


  同样沉默的,还有那些一直以来都冷眼旁观,不能做出什么表态的寒门官员。


  李治看看那个突然之间面如土色,却终究还是长叹认命的王应之,转头又看了看垂目不语,如老僧入定的长孙无忌,原本正想张开的口唇突然闭紧,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柳卿所言极是。奈何此事事关重大,何况此贼如此狂妄,若削职再处,难解诸位良臣百姓之恨。来人,着执!”


  “是!”


  一声山海般的齐喝从阶下传来,打碎了王应之最后的平静,并且也惹来了柳奭的一连串哀求。


  但是李治没有回应,只是淡淡地起身,看着仍然在做着努力的柳奭道:


  “柳卿,为了一个罪子如此哀求,可为何故?”


  一句话,便如雷霆一般,直直劈入了柳奭耳中,叫他立时清醒了过来。


  好一会儿,他沉默着,绝望着,看着同样更加绝望的王应之,与同样灰败的其他王氏一族成员的脸色。以及在德安长声宣告“退朝”之后,鱼贯而出的关陇诸员离开后,仍然茫然地坐在原地的,太原王、河东柳诸位氏族官员的脸容……


  突然之间,他似乎看到了一副场景……


  那是去年秋末时,他一次偶然发现卧房门前的那株石榴花,只剩下一片枯枝败叶的样子。衬着灰蓝的天空,分外地叫人喘不过气来。


  重重地,他向后一瘫,再也不能爬起来。


  片刻之后。


  大宝殿侧,尚书房外,小花厅内。


  已然换了些轻便衣饰,预备着待会儿与同样易替了朝服的李治例行议事的关陇诸臣,个个面色凝重地看着坐在中央,垂目不语的长孙无忌。


  好一会儿,同样身着朱衣的裴行俭才上前一步,轻声问:


  “太尉大人,此番主上发难,明摆着是要打柳大人与皇后娘娘的脸,咱们是不是……”


  “裴大人,主上发难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说的为好。”


  长孙无忌缓缓张开眼,目光冷静地看着裴行俭,轻声问:


  “王应之一案,你也是仔细审阅过卷宗与证物的,大理寺可有冤他?”


  裴行俭犹豫一番,看了眼微有些不满的唐俭,这才窘迫地笑了声,轻声道:


  “此番事关重大,唐公也是为了此案格外上心,甚至将那狄仁杰也临时抽调回京,火速侦办此案,又怎么会有错?”


  唐俭点头,目光依然微有些不快:


  “正是如此。毕竟王应之身居高位,又是柳中书的近姻戚,又是皇后娘娘的远房表叔亲,老夫才不得以将怀英也抽了回来。


  早知裴大人对此案如此关怀,却实在不必再把他也叫回来的是。”


  裴行俭明知此番自己所为实在不当——一切只因私心与柳奭交好,于是便尴尬一笑,垂首任唐俭讥讽,不敢多言。


  好在有长孙无忌打了个圆场,淡淡道:


  “毕竟也是不能怪行俭的。到底此案此时爆出来,着实蹊跷……如今后廷之局,大家都看得分明,皇后也好淑妃也罢,明摆着都是一个不能敌得过武媚娘的局面了。若是一朝前朝之间再被她做了什么手脚,拔了柳奭这个皇后娘娘最大的依靠,那便是东山倾之了……


  皇后再不好,到底她也是皇后,轻易废立必然动摇国本。更何况咱们都看得明白,皇后一倒,那么淑妃也难保自身安全,后位一旦落入武氏手中,却是大难于我大唐。


  是故还是应当尽力挽救的才是。”


  唐俭为人老辣,何尝不知这些道理?方才发难,不过也就是因为知道裴行俭如此一问实在是有些私心,于今听得长孙无忌这样替裴行俭圆场面,自然也不好再追下去,于是也重重点头,忧道:


  “是啊……其实今日朝上,无论王应之如何,柳大人是都不该出这个头的……如今他既然出了这个头,端就要看他能不能看得破这其中的名堂了。”


  长孙无忌也重重点头,轻道:


  “的确……就看他能不能看得破了……”


  他的目光中,泛着一丝难解的焦虑,与无奈。


  ……


  “看破?看破什么?”


  同一时刻,万年宫中,媚娘寝殿内。


  听到媚娘评议今日朝中之事,说一切端看柳奭有没有那个能力看破的时候,正剥着桃儿与弘儿吃的素琴不禁眨眨眼问。


  媚娘淡淡一笑,合起手中书卷道:


  “看破治郎此番的诛心之计。”


  “诛心之计?”


  “没错,就是诛心之计。”


  媚娘悠然一笑,端起一杯茶水轻啜一口才慢慢道:


  “如今对皇后而言,满朝之中真正能够倚靠的人,也只有她这位亲娘舅了。可偏偏她这位亲娘舅呢,为人颇有些傲骨……或者说颇有些气量不大的人物——


  只看前番他入宫之时,曾多次因些小事得罪过宫中妃嫔,又那般不肯宽认便知了。


  这样的人物,再加上他生性慎密,又心思敏过,难免就犯了多疑的毛病。


  此番治郎之举,实在是一举两得,一来借着诛杀王应之之事,警示那些暗中还存着些念,想在这恒州大灾之上捞一笔,以为自己可以平安脱罪的居心不良之人,二来也是要震一震柳奭。


  毕竟王应之之女与柳奭儿子的这门定亲,在此事之中却是他的一大软肋,他那样的性子,必然是不能不出头为自己的未来亲家求个情的。可一旦求了情……


  那治郎也是必然不会答应的。一来有恩警两道旨意在先,天子一言,千钧之重,非同一般。何况此番天子之言,实在却是一番承诺,一番对天下百姓的承诺。若是出而不行,那日后便再难得民心之服。


  如此一来,于治郎便有了一个最好的借口,可以杀一杀这太原王氏一门的风——一个朱衣官员因着些蝇头小利犯下贪渎之罪,更因冒犯天子之令而被当职而诛……这可是天大的污点,可以说几世的英名,都毁在了这么一桩事上。而柳奭为了能够将这种羞辱降至最低,必然会出面请求治郎,先去其职,再惩其罪……原本这也不失为一个折中之法。


  只是治郎答应与不答应之间,却是两重的效果。”


  素琴立时明白了:


  “若答应了,那便等同说明主上对柳奭还念着些情份,对太原王氏一族也还有些恩面可言,皇后的地位一时也还算是无忧。


  可若不答应,那便等同是在明着告诉柳奭,莫说是他柳奭,便是这太原王氏一族,这皇后的地位,也未必能保得这王应之多少不失其王氏一族的体面地被诛,是么?”


  媚娘点头,含笑道:


  “那么接下来便是柳奭了……素琴你想,柳奭既然是那样的多疑犹豫的性子……此番治郎拒绝他,他会如何做呢?”


  素琴微一想,便立时一脸恍然:


  “他必然是要试一试主上的心思,是不是真的不给他留了一点颜面的,还是因为王应之之事实在触怒龙颜了,才会如此叫主上愤怒的!”


  “对,他必然会试的,而等他试着的时候……也就是他自投罗网的时候。”


  媚娘轻轻一笑。


  素琴看着媚娘这样的笑容,突然不假思索地问出一句话:


  “主上之慧,天下无双,柳奭的性子与会做的决定,事态会发展的走向,应该早就明白了罢?”


  说完这一句,她立刻吐了吐舌头,捂了自己的嘴。


  媚娘看看她,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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