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死刑

　　这天夜里，岑和南一起到了位于阿琉尔外星轨纬向轨道上的[黑炬]。黑炬历来是部分宗教与政治重罪者执行死刑之地，又负责贤者集团所在的迦蒙灵场的能源供应，以南目前见习审判官的级别，本来是无权踏足的。

　　不过，岑说她可以来，应该来，所以她就来了。

　　“仲裁所此次出动，收获颇丰。”顺着长长的甬道往前走，岑告诉她：“而仲裁所收获颇丰，往往也就意味着教会高层的震怒……这一次也不例外。除了你所知的乌列利安社、当地黑市、翳影军与拉瓦尔学会中的某些人，还有谛圣厅各级机构的官员也被牵扯其中。此事仍在继续调查中，不过——”

　　他话锋一转，“主犯们的罪名已定。不必走那些多余的流程，今日就是他们神魂俱毁，归于贤者殿之期。”

　　这倒不出南的预料。“但我不明白的是，仲裁所，或者说，教会——怎么会容忍这群蛀虫们的存在如此之久？”

　　“贤者们高高在上，细微之事他们从不留意；代为行使教会神权的则大多是凡人，也并非全知全能。”岑仅只瞥了她一眼，简短地解释：“而‘在座诸人之罪与赦，均由我书写’……仲裁所这样几乎不受制约却又所向披靡的武器，并不适合长时间亮于台前。你明白我的意思？”

　　南想了想，点头。于是岑继续道：“‘当你沉默，诸人便以你软弱可欺；唯有蛰伏之后的一声兽吼，方可令其股战，奉你为主’。”他引用了这句出自仲裁所法典的话，“‘因此，你应先沉默，而后嘶吼；至于所有逆者，也应亡于剑下，归于腐朽’。”

　　她皱眉，慢慢理解了岑的隐晦所指。其实吧，他可以说得再直白一点的……不过，看了看周围密布的面无表情的【守夜人】岗哨，南又收回了此种想法。

　　换乘了十几班栅栏制式传送梯，通过层层手续核对，在她已不知自己距离外星轨轨面高度多少的时候，岑与南终于上到了黑炬顶端，球形黑色火焰所在地。

　　这是一个巨大的封闭广场，地面以黑夜王翡石铺就——事实上，阿琉尔外星轨轨道站内的所有建筑，均是由昂贵且稀有的黑夜王翡石筑成的。作为出生于贫瘠外星域的土包子，南在被岑带上外星轨的第一秒，先是感叹了一番建筑群的恢弘磅礴，而后便开始默默换算这些王翡石的具体价值——整个广场有四阶平台，每一层都占地广阔，逐层递进。

　　而这仅只是地面上的。南抬头环视四周，发现墙角充作光源的四处巨型火把附近，还建有多个较小的平台，依旧是多层结构，似乎是用于观礼的。

　　至于那可燃尽几乎所有由正物质组成的物体、并淬炼灵质的[黑火]，却并非如南想象的那样，置于某个类似火炬的容器中，而是向下放置的：广场地面处的第四阶平台被筑成圆形，向下掏空，而黑色的永不熄灭的火焰，则正跃动其中。

　　简直就像一个圆形规整的巨型火山口嘛，随岑一起站在远离地面的第九层观礼平台上，感受着热浪扑面而来，南这样想道。

　　在岑身后，借着他的遮挡，南不动声色地看向附近。和他们一样留在观礼平台上的人们，身上也穿着教会的制式法衣，只是根据所属流派不同，衣服上的暗纹颜色不同。南粗略看了看，金色、深红、深绿、深紫与纯黑都有，看来教会圣修流派、仲裁所、神庙、典礼厅与十诫军的人都有来。

　　此时还能站在广场地面的，也唯有担任行刑人的[守夜人]，与少数参与前线行动的仲裁所代理人、裁决罪名的烈焰法庭[谛查者]了。当然——还有那些罪大恶极、罪无可赦之人。

　　将被执行死刑的异端们一共有近五百余人。然而，这仅只是岑所说的“无需走多余流程的主犯们”。南远远地看过去，发现其中竟然只有一个人她真正说得上认识：所罗门·S·萨门特博士。

　　审判官喊出一个人的名字，谛查者即陈述他或者她的罪名与罪行，接着，守夜人便将【灵核】用刀挖出，再将其躯体与之一同投入黑火。整个过程中，异端从无反抗——南倒是觉得，从他们奄奄一息的表现上来看，似乎也无法反抗；观刑者中也绝无出声议论者。

　　异端仲裁所说一不二。异端仲裁所即代表真理。今夜在场诸人唯一需要做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赴死，或沉默旁观。

　　这不是火山口，而是……熔炉。熔炼的不仅是血肉与魂灵，还有所有被批判或不被批判的善与恶，对与错。

　　南是一个厌恶提及对与错的人。但此刻目睹异端们被投入火焰，归于[神]的怀抱，她却认为，这应当是正确的。

　　“所罗门·萨门特。”下方，审判官喊出那个名字。不需要守夜人伸手推跩他，萨门特便抬步上前，满不在乎地环视周围。

　　谛查者不以为杵，因为在他眼里，异端做任何事都不应在预料外，否则便愧对这[异端]之名。他保持着古井无波的语调，念出了萨门特的种种罪行。

　　谛查者的宣判持续了好几分钟。即使不是最长的，也当列属最长的之一了。当他收声退后，守夜人也即将行刑的时刻，萨门特却又上前一步，避开了对方的手。

　　“‘人类是无法脱离善恶与对错定义的种族，因此人类所创造的神明也依然是人类’，‘他们不值得被信奉，亦不值得被崇拜’！”

　　萨门特的声音高亢而尖锐，带着奇异的撕裂感，回响在黑炬顶端的大厅内。幽暗的火炬之光亦随着他的话音震颤而抖动。

　　“这句话出自已被销毁的《弗洛门提邪典》，是全书中与天启教教义对立最为激烈的梅德塔梅预言的首语——但所谓‘邪典’，不过是贤者集团的污言！否则贤者殿又为何不敢让尔等知晓，伟大的‘预言者梅德塔梅’之名！”

　　梅德塔梅这个名字似乎听过，南皱眉仔细想了想，记起来：她在教典中的称谓，并非[预言者]，而是[黑女巫]。

　　“人造的‘神明’，不过凡人而妄称为神，”萨门特厉声喊道：“他们不值得被信赖！这个属于人类的国度，理应再度回到真正的人类手中！”

　　尾音戛然而止，是离他最近的守夜人终于反应过来，将之一把推入了黑火之中。

　　教会法度森严。即使发生了这样的闹剧，在场诸人也无一窃窃私语。南不知道他们到底将萨门特的胡言乱语听进去了几分，而只听见了近在咫尺的岑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接下来的行刑，没再出什么岔子，也许是因为像萨门特那样癫狂的所谓证道者本就少见，这些弄权者的实质生命，早在其野心被仲裁所粉碎的那一刻，便彻底终结了。

　　黑火每吞噬一个人，南便在心底默念一句：愿你的魂灵归于贤者殿历代英灵身边，永不背离。

　　离场后，待这一班栅栏制传送梯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时候，南方才低声问道：“你刚才，在想什么？”她始终记得岑的那声叹息。不过为了规避传送梯内可能安装的监控与窃听装置，南问得很隐晦。

　　岑扫了一眼周围。“这里没有监控装置，你可以放心说话。”

　　既然SSS级的引导者这么说了，南便放了心。因为岑的资料上写着，他的父亲是灵能者，而母亲是超感者，因此，他对于周围情况的探测，也远比一般灵能者敏锐。“萨门特的那番话……让你动摇了？”

　　她的语气很平和，眼神里也不带恶意。岑审视了她一会儿，终于回答：“你呢？”一开口，又是反问。

　　南斟酌着。岑的引导者是执政官爱因塞尔特，已确立的主神格继任者，所以……尽管岑本人对[忠诚]的定义和态度值得玩味，但南却也并不认为，自己真的可以说出某些“政治不正确”的话——以他们目前既近且远的关系而言。该怎么应对岑，该怎么与岑相处，南觉得这些都是需要审慎考量的问题。

　　“我当然忠于星国，从不动摇。”至少，到目前为止。

　　岑笑了笑，不置可否。

　　“如果是仲裁所内部的叛离者，如果他在追捕过程中未曾出手反抗而被就地处决的话，”他的目光落在黑炬沉降通道内质地粗糙的黑色壁砖上，提起了一件与当前话题仿佛完全不相干的事，“那么他的死刑，也必定会在这里执行。”

　　“异端仲裁者沦为异端，”他注视她，“这是绝对错误的。”

　　“你在警告我？”南只能这么想。但岑却摇头，“不，仅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以黑火淬炼灵质，令其归于贤者殿中诸位英灵身边，永不背离。”他望着铁质栅栏上的斑驳锈迹，它被传送梯顶部的火炬照耀着，正闪动暗光。“但所谓异端，生前即不服教化，死后又怎会归从……‘以黑火淬炼’，就真的能‘永不背离’吗？”

　　“这个，大概只是一种抒情的说法吧——圣典箴言从来就是这样的风格——也并非出自贤者所愿啊。”南疑惑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岑为何囿困于这个问题。“负责制定仪典的又不是贤者们本人，而是教会的‘典礼厅’；负责编撰圣典的也不是贤者们本人，而是‘神庙’，不是吗。”

　　“你说的没错，那些人——”闻言，岑反而笑了起来，“确实是一群陷于规则，惯于守旧，强调仪式感的老顽固。”

　　“‘你既为我生，自当也为我死’。我却以为，这绝不会是贤者殿中诸位英灵的真正所求。”南回答：“不过是教典这样写罢了。”

　　南总觉得，作为高高在上的[神]，以凡人之身抛弃了肉体的[神]，贤者们所仰望的，应当是更高也更远之处。

　　“那你又觉得，他们真正想要什么？”

　　“我怎么知道，”南有些无奈，“你的老师是执政官殿下，主神格继任者，你为何不问？”

　　岑回过头去。“当然是因为我不想问。一往无前地追问答案，固然需要勇气，却更需要与之相匹配的实力，我自认没有。”他态度冷淡地说道：“好好珍惜现在的时光吧，南。刀锋易折而火种易熄，你能继续保有天真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铃铛叮铃一声，栅栏向右方撤去，岑当先一步，跨出传送梯。南摸不准他到底是生气还是没生气——直觉上相信是后者，因为她很难想象，“情绪”这种东西会明显地表征于岑身上——只得紧随其后。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在跟随我正式开始修行前，你有一个月的假期。”岑的语气又再度回复到公事公办的状态，“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去处理需要处理的私事。”

　　“那，我想回弗洛森特看望卡尔爷爷。”进入白圣堂后，南与外部的通信便彻底断绝了。也不知卡尔老人现今是否安好，她急切地想要重回那片回忆并不算美好的故土。

　　“我可以送你。”岑回答：“你现在是见习者，没有专属的座驾，不方便。而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正是北境的裴缇亚神庙。顺路。”

　　南无法回绝岑的“好意”，因为她知道，岑的话一旦说出口，便不容拒绝。就这样，“黑夜翡翠”号再度跃入亚空间阵，驶向遥远的亡灵星域。

　　她什么都不必做，只需等待重逢。

　　※

　　【守夜人】

　　教会·典礼厅下设特殊武装力量之一，担任涉密机构的护卫任务，并执行对某些人士的追踪与暗杀。

　　【灵核】

　　精神体强度极高的人类方才拥有的特殊器官，也即是将灵能者、超感者与其他潜能种乃至于普通人区分开来的标志。其组织形态、具体位置均因个体差异而有所不同，可与血肉、脏器等并生，需经特殊探测装置扫描方可准确定位。

　　是灵能者、超感者调动灵质的[开关]，以及命门所在；灵核一旦脱离躯体或被外力彻底摧毁，则本体也将遭受重创，灵体亦将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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