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授业考核
踏出位于旧城区地下街道的小酒馆“墓碑编号B7-52”，罗格婉言谢绝了狐朋狗友的挽留，急匆匆向克洛朋安大圣堂而去。
罗格·波克林德是当地黑市有名的混混。被自己身为大情报贩子的叔叔罩着，每日里四处游逛取乐便是他生活的全部重心。不过，自两年前的某日起，罗格突然就变成了一个虔诚的教会信徒——至少，和他从前相比——在朋友们的口耳相传里，这完全是因为新派驻此地、管理都德灵片区的修女祁南小姐的感召。
祁南小姐约三年前调任克洛朋安大圣堂，她是罗格见过的历任修女中，最可爱、最和善也最有耐心的一位：对于黑市出身的罗格，大部分教会人士态度都比较冷淡，因为在他们眼中，克洛朋安地下黑市[蛛网]正是这颗星球“罪恶之都”名头起源的作俑者，一切罪恶与污浊的帮凶。
但祁南修女并不如此。她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回忆起来，罗格结识祁南修女的契机也很奇妙。祁南管理的都德灵片区与黑市[蛛网]所在的旧城区接壤，那天她例行去常去的几所学校协助巡回神父授课，在街边给孩子们买甜茶的时候，被几个喝醉的小混混盯上了。
小混混们大概觉得调戏教会新来的、在当地没什么势力的小修女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语言上的不尊重，在克洛朋安这个移民混居、背景复杂的超大型工业星球内，教会、政府与当地黑市、财阀微妙对抗的平衡下，根本不算什么。知道自己不会受到实质处罚，他们围着祁南嬉笑，不让她走。
罗格刚好目睹了这一切。那天他多半也是喝多了酒，有些冲动，直接吩咐扈从们去替那位修女解围。
虽然在鱼龙混杂的黑市长大，但罗格也自认为是绅士；虽然教会的人不大待见自己，但罗格也认为没必要刻意去折辱他们。
罗格父亲早亡，带大他的叔父是黑市有名的情报掮客，在各方纷争里历来保持中立；这种态度也潜移默化影响了罗格的作风。总之，罗格绝不会承认，他是觉得这位修女圆圆白白的脸很可爱，才出手帮忙的——虽然后来罗格得知祁南的年纪实际上比自己大时，心底除了惊讶，还涌荡着隐约的失落感。
生活在克洛朋安的人，没有谁会和罗格的叔父[掘密者布雷德]过不去。混混们很快便溜了。祁南过来向罗格道谢，一来一往，他们就这么成了朋友。
渐渐熟络起来后，罗格跑克洛朋安大圣堂愈发得勤快了。他也不真情实感地信奉教典，只单纯是去找祁南修女聊天的。
祁南也时常在外。去善堂看望孤儿，去贫民窟布施，去教区巡视传教……这些都是她的工作内容。而在管理旧城区的神父调往其它行星系，新的接任者因人手不足迟迟未抵达后，旧城区的事务也由她接手了。
在烟雾缭绕的地下酒馆，或者光线昏暗的外围据点，正襟危坐地挤在一群黑市人员中间，严肃地宣讲圣典——这个情景怎么看怎么怪异。好在祁南为人不算古板，她讲她的，别人不愿意听她也不生气。慢慢地，大家也就对这位每个周末都抱着厚厚一卷教典进门来的黑衣修女见怪不怪了。
不只是祁南与自己的“信徒”们，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分属黑市与教会的人们倒也能够和睦相处。
按日子算，今天祁南修女会留在圣堂。罗格加快了脚步，随便在大礼堂前厅敷衍地拜了拜，然后就拐去了后面。
午后阳光正好。
早在古阿琉尔时代，克洛朋安的重工业便以蒸汽机械起家，直到十多万年后的今日，这颗星球仍保持着当初的格局规划与风格面貌。同样地，常年的雾霾与阴雨天气，在这里依然持续，如古时代一样。
克洛朋安很少有这么好的晴天。祁南坐在回廊下，正誊抄圣典。
“祁南小姐！”罗格喊她。祁南应声抬起头，“日安，罗格先生。”
祁南对罗格，从来会加上“先生”这个尊称。罗格一开始很不解，因为她明明比自己年长些。面对他的疑问，祁南沉默了几秒钟，还是回答：“罗格，是我已过世的父亲的名字。”
这段对话发生在他们刚认识不久。祁南不是话多的人，回答完便埋头做事去了。正因如此，才更显尴尬。空气里的微妙气氛让罗格·波克林德这样厚脸皮的人都难以维持自然，默默从大圣堂溜走了。后来，还是罗格发现她似乎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介意，方才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恢复了来往。
不过，罗格猜想，祁南修女会对自己这么和善，其中也一定有他和她父亲同名的原因。
“祁南小姐，阿琉尔复兴日庆典马上就要到了，你有什么打算呢？”罗格在祁南身旁不远处坐了下来。他向来不按照教会惯例，称呼她为祁南修女。
“庆典第一日，圣堂内的工作可能比较忙，”祁南想了想，“至于后面几天，我休假。大概会去教区走走——上次答应了希克，要给他和他的伙伴们做点心。”
说到这里，她苦着脸：“对了，我以前的老师赛伯拉途经克洛朋安，要来看望我，我还得抽时间练练武技呢。”
赛伯拉，罗格知道，北境内赫赫有名的高阶[诫言者]——宗教军队十诫军流派的天启圣徒，他是祁南在教会总部、尚未派驻克洛朋安时指导她武技修行的老师。
这位强大的灵能者实力超群，严格自律，并且极其狂热地信奉苦修。做他的弟子，想必很有压力。罗格十分同情：“那你还有休息的时间吗？”
“怎么了？”
“呃，是这样，祁南小姐你看，负责旧城区的新神父就要到任了，而这一年时间里都是你在管理旧城区，”罗格说得磕磕绊绊的，“那个什么，大家都觉得你辛苦了……”
“这是我的工作，不辛苦啊。”祁南抄着圣典，随口回答。
“不、不，我的意思是，”罗格挠了挠头，“兄弟们想一起给你办个送别宴，啊不，是庆功宴——你每个周末都来解释教典，风雨无阻。要是没有你的话，大家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一心向教呢？”
祁南笑了起来，不过她没戳破罗格夸张的话：即使身为教会人员，祁南也不敢孤身深入黑市。这一年里她打交道的，不过是处于黑市中间地带与外围的人。他们都和罗格一样，虽然看起来凶恶但仍不失可爱。
“好吧，谢谢大家的好意。等我送走了赛伯拉老师，一定来。”
“那就一言为定！”心愿已了，罗格放松地凑了过来：“祁南小姐，圣典这么厚，我来帮你抄吧？”
“还是我自己来吧。”祁南婉拒了。因为罗格没有正式接受过文化通识课教育，非教会与学会人士通常也很少有接触书写用纸的机会，他的字实在很丑。
罗格也不生气，拿起一边的鸟食，安心喂起了鸽子。看模样，他打算整个下午都耗在这里晒太阳了。
*
迎着落日余晖，打扮朴素的卖花女图图走进了圣堂大门。
图图是旧城区居民公认的虔诚信徒。即使收入微薄，生活清苦，她也总为教会作供奉，时常来圣堂祷告。
今天聆听她心愿，指引其作教礼的是祁南修女。
领着图图进了祷告厅彼此分隔的内室，修女抚平自己黑底绣金边法衣襟口处的纹路，将铸有深红色火焰图腾的【圣桩】放到一旁，转过身。“旧城区情况如何？”
“目前暂时没有发现异常。只是听说，最近会有位大人物来克洛朋安‘蛛网’，”图图回答。作为走街串巷的卖花女，她对三教九流的消息探听很及时：“但情报的真实性，还需要让潜伏于赌场、酒馆和黑市内部的几位学员进行确认。”
“如果黑市有动静，那么乌列利安社那边估计也快了。”
“那，要行动吗？”
“不，还不行，”南摇了摇头。兜帽已被取下，但她的神色依然隐匿于烛火摇曳的阴影中。“还有几位同期生尚未就位。而以莉莉他们目前的身份，也不宜贸然探听乌列利安社的动向。”
现在是裴德提尔纪元59390年，南抵达克洛朋安的第三年，白圣堂本次授业考核开始的第六年。
教会历来只提供最基本的物资与情报支持，学员们均按照行动计划，分批潜入派遣地。出于各自伪装身份的逻辑合理性，以及避免引人注目，即使是在任务预计结束的当年才抵达目的地、正式参与行动，也都是十分正常的。
比如南，她目前的身份是教会派遣至克洛朋安的新进修女——在此之前，她待过教会总部随诫言者赛伯拉修行，也去过星国南境进行短暂见习；从踏出白圣堂所在，克丝缇娜行星系后的第一秒起，她履历上所有的信息就都是真实的。
至于之前的一切，当然也经过了完善的伪装。除了异端仲裁所等星国少数一级权限机构内的少数高阶官员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察觉她的真实过往，与来此目的。
而仲裁所授业考核部门审核学员身份伪造申请的逻辑，也是极其严密的：
正如南眼前这位卖花女图图，她就被要求在第四年内与潜伏于此的另一位学员，当铺学徒西弗勒斯成为情侣——在当地社会建立长期且稳定的人际关系，会有效降低招致怀疑、使其身份暴露的概率。
出身寒微，没有姓氏，被黑市辗转卖到星国北境的孤女图图，与同样生活在社会底层却有一副热心肠的当铺学徒成为恋人，彼此扶持挣扎求生，这个故事无疑是合理的。没有人会对他们多加关注。
说到图图，其实这是她的化名，本名为何，南也不清楚。就像“图图”也同样不知道“祁南”的真名一样。
白圣堂是个泛称，圣堂下建有多个收容孤儿的修道院，即使是同期生，也未必人人都认识。而当考核开始后，自然更没有谁会特意提及真名。
南选择化名祁南，也是考虑到克洛朋安的情况。克洛朋安是个从古阿琉尔时代末期就兴盛不衰的工业星球，移民混居，旧西区人种与旧东区人种在这里均十分常见。
除了南以祁为姓，还有莉莉斯·周等其他学员们也使用了旧东区人种的化名。当然，莉莉斯最任性——周姓本来就是一个很普遍的旧东区大姓，她干脆就决定让自己叫周莉莉。
目前，莉莉斯等人已打入乌列利安社内部，以新进研究人员的身份潜伏，伺机行动。
“也对，我们的人还没有到齐。”图图叹了口气，“要暂时辛苦莉莉他们了。”
“他们都是超感者，做学术研究本来就很在行。只要不贸然出手，就不会有暴露的危险。”南安慰她：“在等待新学员就位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先整备外围情报网吧。你刚才说的那个情报，也让大家分头去核实一下。”
南强调道：“更重要的，查清那位大人物来克洛朋安黑市的目的是什么。是否和我们的任务目标有关？”
※
【圣桩】
天启圣修会神职人员所持的杖状法器，顶端铸有深红色的火焰图腾纹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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