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只求一夜
用过饭，朱鸾微看如意连坐着都不舒服的模样不忍心，悄声让内侍唤来太医，帮着如意推拿一番，活络筋骨，缓解疼痛。
如意像只濒死的鱼似的是不是倒抽冷气在床上扑腾一下，再换来太医一句，“陛下稍微忍忍，推拿开筋骨肌肉间的淤滞就不疼了。”
“朕懂得的——嘶！”
显然，懂不懂和疼不疼是两回事。
如意含着泪水回答，然后努力憋着一阵阵往嘴边冲的痛呼，将视线定在捧卷细读的朱鸾微身上。
发带随意挽着朱鸾微一头青丝，几缕半长不短的发丝跃出发带的束缚停留在他颊边，随着微风在眼角的一对泪痣边上下漂浮。他微微侧着头，耳朵正对如意一面，在他呼吸声轻重变化的时候，眉心收紧或是舒展。每当如意加重呼吸，朱鸾微就会用牙齿咬住嘴唇，让花瓣似的嘴唇失了色彩。
鸾微哥哥手上的书半天没动一页了，他在担心我吗？
如意心头火热，他紧盯着朱鸾微的一举一动故意提高声音抽气，朱鸾微果然手上用力，将捧在掌心的书册掐出深深一道痕迹，眉头又皱紧了。
朱鸾微的反应让如意高兴又难过，他欣喜于朱鸾微对他一举一动的关注和爱护，又为了自己居然想要试探朱鸾微难过。
他不是不信任朱鸾微对自己的关注，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不断证实这一点，仿佛每次确定朱鸾微对他的关怀不是作伪，都能让自己更加强大。
“鸾微哥哥，我不疼的，别皱着眉头。”如意平稳了呼吸，用带着笑的声音对朱鸾微开口，“我逗你玩的。”
朱鸾微丢开书本，怨气十足的瞥了如意一眼，起身站到门外吹风去了。
他发现自己刚刚居然想不顾太医在场，上前对着如意打一顿屁-股。
君臣之别，上下之鉴，自己已经全都忘光了。
这种心态完全不正确。
如意现在是个依赖自己的孩子，但他总会慢慢忘记伤痛，在无数盼着他成为明君的臣子教导下长大成为一名帝王。无论合格还是不合格，都没有帝王能够容忍他人在自己的头顶撒野。
如果自己不能找到作为臣子的定位，日后必然会借帝王之势心生骄横。
如意或许不会在乎自己变得骄横，甚至会念着以前的情分一再恩赏，可朝臣们哪会任由自己骑在君主头顶胡作为非。
非功而晋位，就是“佞幸”啊。
他可不想进《佞幸传》被后世记。
过去他以为自己很是克制自身行为，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好好反省过自己的作为。
真可笑，拒绝王驾的时候，他还在为了自己不占君王便宜而沾沾自喜，实则思想一点转变都没有，仍旧是刚来到这世界时候的想法——天赋人权，生而平等。
放屁，现在这么想是作死。
对着父亲的时候，把他当成父亲而不是天；在书院的时候也都把面对的人当成普通的同学师长；现在，对着能够掌控一个国家的君主，自己居然也能当如意是个普通孩子，还想教训对方不要利用人的同情心？
自己怕是已经傻了。
是时候该真正收敛自己的作为了。
朱鸾微忽然有点想抽烟，一低头看到自己还没长开的手又忽然失笑。他拍拍脑门，闭上眼睛靠在柱子上，让后脑平贴上廊柱，感受着习习凉风给他发热的脑子降温。
“鸾微哥哥，你生气了？”低而软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朱鸾微闻言睁开眼，垂眸静静看了如意片刻，然后俯身跪在地上，将脸低低垂下，“陛下能看懂臣的忠心，臣哪会不开心。”
如意顿时面上一白，瞪大了眼睛。
他不敢置信的后退了几步，腿弯在回廊的石凳上一撞，整个人跌坐上去又滑落在地，急匆匆的去拉朱鸾微的手掌。
“你生气了。鸾微哥哥不要生的我气，我只是喜欢看你为我担心着急的模样，我不是有意骗你的，太医按的真的很疼的，不是不疼。”如意看眼眶红红的，仿佛下一刻就会对他大哭起来。
朱鸾微顺势扶着如意起身，被如意检查手脚是不是受伤了。
没等如意恢复笑脸，便平静的回答：“陛下多心了，臣对陛下一片忠心，陛下就是立刻将臣赶出咸阳宫，臣也不会对陛下有一句怨言。对陛下尽忠是臣子的本分。”
“地上凉，臣背陛下回寝殿吧。”
如意本就是趿拉着鞋子，跌了一跤后鞋子早从他脚上掉了，只着一双白袜的脚踩在光滑的石板上，看着就觉得一股凉气往肚子里钻。
朱鸾微虽然心里告诉自己要注重君臣之别，看瞅着如意红着眼圈孤零零站在他面前，到底心软了。
他背对着如意蹲在地上，如意赶紧爬到朱鸾微背上，手臂死死缠住他的脖颈，一个劲儿把脸往朱鸾微脸上贴，像是害怕他不给自己解释机会的说，“我现在也很不舒服，鸾微哥哥，我过去不舒服都是故意瞒着你不让你担心的，我是真的难受，刚刚只是把难受说出来而已。你不要跟我生气，我知道自己错了，以后难受还是开心，我都会对你说实话的。”
朱鸾微眼睛动了动又有削如意一顿的冲动了。
傻孩子，说得越多，错得就越多，这个道理都不懂么。
还不闭上嘴好好体会沉默是金的真谛，一个劲儿说你过去跟我玩心眼的事情，让我怎么装傻！
从回廊到龙床没几步，可如意就像是对剖白内心上瘾了似的，手臂死死缠着朱鸾微不放，硬把他困在身边，脸贴着朱鸾微单薄的脊背流眼泪，“我只有鸾微哥哥了，你不要对我生气。我有做得让你不满意的地方，鸾微哥哥你告诉我，一定会改的。你希望我好好学习处理政务，我现在已经能看懂为什么要设立监察官员，也明白监察官员的话只能听一半，还需要细查其他的，多听听别的朝臣意见的目的了。”
“陛下，您是天下之主，不要任性。您应该有广博的见识、宽广的胸襟、辨识人才的慧眼和处决罪人的杀伐果断，唯独不应该只惦记着讨某个人的欢心，把他看得比天下重。陛下，您不能变成那样的人，而臣也不想做被陛下特殊对待的臣子，与您乱了上下之别。”朱鸾微说完，挣开如意的双臂，在他面前叩首离去。
如意坐在榻上看着空荡了的手臂，捏紧手掌，抿紧嘴唇擦掉眼角的泪水。
他忽然说，“去侧间为朱侍中收拾一间屋子，以后朱侍中在侧间为朕值夜。”
内侍们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全被冷着脸的小皇帝吓坏了。
他们小心翼翼叩首，踮着脚从寝房走到侧间，依靠打手势示意，指挥着人手迅速收拾出了一间屋，从头到尾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如意抱着腿坐在床上，一直到房间收拾好，突然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说：“朱侍中，以后你住在那儿为朕守夜。来人，分别传信给明相和文太尉，要他们各自在臣子家中选四个年龄与朕相当的少年，送进宫中侍读、护卫。”
内侍看了看房外靠着门面无表情的朱鸾微，又看看眼圈红红却神色冷淡得吓人的永安帝，当两个孩子闹别扭，硬着头皮开口劝说，“陛下，这……”
“陛下金口玉言，快去传旨吧。”内侍刚开口，朱鸾清亮的声音已经从屋外传起来，让内侍说不下去了。
如意“嘭”的一声抬手砸在床板上，猛然抓过被单把自己埋在高床软枕之中生起闷气来。
是的，他知道，他早就看出来了。
打从自己登基为帝那天起，鸾微哥哥对他的好就越来越克制，只有在自己分外示弱的时候才会突然出现。鸾微哥哥不想做他在人前的亲近的伙伴，只想当个不起眼的臣子，是自己一直强求他与自己亲近，扯着鸾微哥哥把他摆放到最显眼的位置，让所有人都清楚自己对鸾微哥哥不一样。
没有自己，鸾微哥哥也能活得很好，甚至过得更好。
鸾微哥哥很清楚他要的是什么，自己不过是鸾微哥哥生命中的意外，而且，鸾微哥哥越来越不需要自己这个“意外”给他的特例。
装得在乖巧懂事没用，当鸾微哥哥决定推开他的时候，他只能眼睁睁的被推开。
用眼泪恳求果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如意狠狠将脸埋进枕头，心里苦涩的想，连现在这种情况，我能想到的仍旧是鸾微哥哥教导我的知识，果然还是自己太浅薄了，忽略了很多鸾微哥哥能预见的事情，鸾微哥哥才会推开自己的。
他一直对我好，从来没骗我，我却一步一步紧逼，把鸾微哥哥压得不堪重负，逼到他不得不逃开的程度。不过没关系，我知道怎么让鸾微哥哥放松精神，只要我身边不再只有他一个，而是对着臣子广施恩德，他就会松一口气了。
被窝里明明也暖融融的，可就是睡不着，少了那双时不时抚摸自己双手，抓着塞回被子里的手，他睡不安稳。
如意再难受也不肯说，朱鸾微进宫后第一次独自睡眠也十分不习惯。
夜半时分，朱鸾微手伸出被单向边上摸去，空荡而冰凉的触感令他猛然惊醒。
如意呢？
朱鸾微迅速起身，拥着被子彻底清醒过来才猛然想起，他和如意已经分房而眠了。
朱鸾微狠狠抹了把脸，在床上呆坐半宿。
天亮十分，他再也按耐不住，悄悄走到内室，注视着隔绝了光线的帷幔。
朱鸾微站在龙床外，在心中对自己苦笑。
亲近的时候，自己非要和如意拉开距离，他现在如自己所愿了，自己倒是又矫情起来，想看看如意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担心他睡不好。
怎么可能睡不好呢？如意每晚在自己怀里，都睡得像只小猪，早晨非得自己三催四请才会揉着眼睛慢吞吞起身。
他一定睡得很……
“鸾微哥哥，我看到有暗影在帐外晃就猜是你！”帷幔忽然被掀开，露出如意惊喜的脸。
漆黑的眼珠下，是一夜未睡的青色暗影。
原来，如意也睡不着。
“只要再一个晚上就好了，明天我一定习惯自己睡。”如意低语，探身伸手。
朱鸾微心情奇异的平静了，他上前，顺着如意伸出的手牵住男孩，上榻钻进被，把如意按进自己怀里。
就一个晚上，明天，他就回去侧间自己睡，不会再心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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