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二舅有了泥瓦匠，恨不得立马就烧出一窑漂亮的青瓦来。
一是因为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欠再多的钱又如何，不就是一窑子瓦的事么？
二则因为他实在是太想验证下，自己千辛万苦挑来的泥瓦匠到底是骡子还是马。
第三自己在这个家庭里快要没有半点地位了。儿子生不出，连钱儿子也生不出？就是见不得哥哥嫂子那副瞧热闹的欢喜脸，不就是卖掉了十来只鸡几头猪吗，提前还了爹的借款，还故意在他夫妇面前，把那钱数得哗哗响，气得自个媳妇脸都要绿了。
所以他才不管什么寒冬腊月，什么猫冬不干活。现下最要紧的就是干活，烧一窑子瓦出来，心里有底气过年才不心慌呢。
木生看不到二舅的各种烦恼，她只是知道二舅妈心情老是不好，文丽表姐和文娟表姐都学会了看娘的眼色做事，生怕不小心遭娘的责骂。
还好，天气非常照顾二舅的。烧瓦这事，如果摊上阴雨天，基本上算是废了，不仅会淋坏瓦坯，出窑的时候，天气不好，也会直接影响到瓦的成色。
这年的冬天实在是不像冬天，太阳火辣辣的，晒在身上暖洋洋，身上穿件棉袄儿，久了还会冒汗呢。
二舅家的瓦厂终于发动制瓦了。
做瓦坯阶段是木生这些小孩子最喜欢的。因为他们能开心地玩泥巴玩个够。
做瓦的黄泥巴先得筛过，把石子、烂树叶筛出来后，牵着牛压拖着碾子石把黄泥碾成粉末。
从河里挑水浇上去以后再踩，大人和水牛一起踩，直到那些泥浆变成了泥膏，这项炼瓦泥的环节才结束。
木生这些小娃娃偷偷从家里跑过来，加入到踩泥巴的队伍中去。一个个混得像个泥猴一样，回家后免不了一顿痛打。
可第二天中午，那些在爹娘鞭打中，嚎哭着喊我不敢了，再也不去了的小孩们，不约而同地又组成了踩泥巴纵队。
要知道那几坨泥巴做出来的玩具，它们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连爹娘的棍子都不怕呢。
偷偷用泥巴来做自己喜欢的玩具，能跟着瓦坯进窑烧出来。想想就觉得这是多么新奇又伟大的事呀。
他们做的泥玩具最多的就是车子，火柴盒一样的车身，加上四个轮子。也有人会做枪杆，连扣击板也齐全呢。
不过，做的最要好的，莫数木生了。她居然能做各种新奇百怪的东西出来。长长尖头的，还带着四个小长长尖头的，木生说是火箭；一节连着一节车厢的，木生说是地铁；好几十个火柴盒叠在一起，木生就说是高楼大厦。
几个大孩子不服气，偏说木生胡说八道。木生气不过，愤怒地跳起来锤了几个为首讥笑的。但是，很快的，木生就被他们用大山压顶的方式镇压了。
木生被压在人山下面，流下了悲愤的眼泪，抽抽哒哒地说：“这是我二舅的瓦厂，不要你们来玩了。呜，呜，不准你们来玩——，呜，呜……
然后，木生就睡着了。
跟二舅合伙的泥瓦匠人长得黑黑壮壮的，话不多，干起活来，只顾闷头做事，是个勤快又忠厚老实的主。
人还有两刷子呢。他把泥坯裹在瓦模具上，压出来的瓦坯结实又漂亮。二舅夫妇负责把瓦坯搬在室外通风处，等着风干。
不出三天的时间，金黄色的泥膏山一点点变小，化成了一片片码在外面，十分壮观。
等那些成千上万的瓦坯干透了后，就能上窑了。
泥瓦匠有一膀子好力气，跟二舅和二舅妈三个人手搭手，一圈又一圈的瓦坯整齐有序地垒好，一直摆到窑顶上。
诺大的窑洞，一次就能把所有的瓦坯全数码进去。当然，还有那些小孩们做出来的各式各样的玩具，也在封窑前被偷偷地塞进了窑子里。
一捆一捆的木柴往窑孔里填，窑火噼噼啵啵地燃烧，股股青烟从窑孔中升腾，特别是夜晚，通红的窑火，映得周围一切像披了层暖暖的太阳光。
木生还没有盼到出窑，却等来了香兰跟自己的小姑。
木生原本还想着等待自己来自未来的作品出窑呢，一看是小姑和娘上窑来找自己，就紧张得一个人一溜烟地往家里跑了。
羞死人了。木生那么脏，木生像个野孩子一样。
回家后的木生老老实实地洗了个澡，穿上了过年才穿上的新衣服。才肯扭扭捏捏地出现在娘和小姑面前。
小姑保燕还是那么好看，身上香香的，真好闻。
“哟，桑红快成大姑娘喽。”保燕疼爱地搂着木生，亲昵地说。
木生羞红了脸，揪着衣服角，心里想着，我衣服上没有泥巴吧，可不能把小姑漂亮的衣裳给弄脏了。
“木生这丫头，跟我都生分了。一点也不跟我亲。”香兰娘有些吃醋，说话酸酸的。
“嫂子，谁叫你把人家丢这山沟沟里呀。”小姑笑着说，又低下头来问木生，“桑红，你说是不是呀？”
木生看了看香兰有些愧疚的脸，又看了看小姑，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这里山沟沟，我也喜欢爹娘。”
木生说完偷偷看了一眼香兰，看到她很快地抹了下眼角。
看着香兰跟她的娘家人亲热地交谈，那灿烂如山茶花般的笑容里，木生看出了一丝无奈和妥协。
木生知道，爹娘肯定是有着非要留自己一个人在外婆家的理由。这个理由太强大，让疼爱女儿的他们，心甘情愿默默忍受着分离之痛，孩子与他们生分之痛。
这个理由到底是什么呢，木生想不出来。
香兰她们这次来，没有当天回家，而是在外婆家里睡了一晚。抱着木生夹在她们中间。
木生还是非常不习惯突然间的亲热，她假装着睡熟了过去。
“保燕，你真的想好了吗？”黑暗中香兰问了一句。
过了好久，保燕才轻轻说了声，嗯。
是什么呀，木生心里着急得很，这大人也真是的，说话有头无尾的。
她假装睡着了翻了个身，脸朝向小姑。
木生眯着眼，半明半暗的油灯光中，她看到了美丽的小姑居然在哭。木生好想睁开眼，给她擦掉泪水，对她说，姑姑，别哭，谁欺负你了，我去揍他。
木生正想着，保燕叹了口气，说：“这个机会很难得，我不想因为我耽误了人家前程。”
“可是你跟他，五年的情分呢，哪能是说散就散了的。你这下决裂地跟我来这里，沈华伦不得疯了找你去。”
“我已经给他留下了书信，他会懂的。他本是展翅高飞的大鹏，志在千里，能绝云气，负青天。我不想变成阻挡他扶摇而上的障碍。 ”保燕语调轻轻的，可是木生听得却是千百般的不舒服。
“唉，你说的这些嫂子我也听不大懂。只是为你觉得有些惋惜，你要是挽留他，他肯定是不会丢下你去美国留学的。”
木生头脑轰了一下，哇哇，小姑居然有个如此牛的男朋友，八十年代初呀，去美国留学！得是个多么优秀的国家栋梁呀。
“不，他不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他的胸怀里装着的国家情怀远远比我要重要的多。只是他如今看不清楚自己的内心而已，如果我让他留下来，终有一天，他会后悔的。”保燕喃喃地说，“纵是爱他，也会放手让他去创造属于他的天地。我们的缘份，止以此，刚好。”
“保燕呀，你也别想太多了。”香兰安慰她。对于这个沈华伦，香兰并没有了解透彻。
原本保燕跟他谈朋友时，香兰和陶保兴是非常反对的，因为他家庭的成份不好，爸是大学教授，妈是以前地主家的大小姐。
可保燕就是决了心地要跟他，在他的帮助和影响下，双双参加了1977年的高考，当年沈华伦去了首都念最高学府，而保燕第二年才考上，去了南端的大学。
这些年，两个人鸿雁飞书传千里，感情没有因为距离而变淡，相反，而是更情重意浓。
香兰和陶保兴自然也为他们感到高兴，考了大学，就等于吃了国家的铁饭碗。等毕了业，再扯了结婚证，就能过上幸福好日子。
可谁也没有想到，沈华伦在导师的帮助和支持下，申请了公派到美国留学攻读博士学位，居然通过了。
犹豫不决的他，趁着年关，回到了茂城找保燕商量。
保燕当即就表示，去，为什么不去。出国深造，是多少莘莘学子梦寐以求的。
怕沈华伦下不去决心，保燕给他留了封信，逃也似的跟着香兰来到了山沟沟里。
保燕在床上辗转反侧，身旁的两人都睡着了，可她却无半点睡意。
她想到了沈华伦，想到了他即将在国外开启新的人生，也许这一别后，就是一生一世了。
看着那轮亘古清幽的明月，愁从心底涌上来，星子般闪亮光彩的眼眸，此时蒙上一层迷茫如雾的茫然。
想着想着，这个美丽又聪颖的女子，蒙着头，嘤嘤地哭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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