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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乌兰格格奇在巷口一侧遇见刘田园,虽说多年没见,感觉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在街灯的照射下,脸色异常难看。

  “刘老师,告诉我姣曼怎么啦?”格格奇与他隔着自行车说话。

  刘田园抓住自行车:“她都给你说了什么?我就搞不明白,一个好端端的女人,怎么一下变得如此下贱!”

  “你什么时候见她的?”

  “两个小时前。”

  “就是说,她出事了,你一点也不担心?”

  “不就是自焚吗,只不过烧了点头发而已。”

  “那,周如生怎么回事,听说周如生自尽,娇曼也在场。”

  “她胡说!像周如生那种人怎么可能自尽。”

  “不是的,可能是你离开以后,周如生去找她,刚发生的。你还是打电话问一下吧。”

  “我不打,做戏而已。自焚的戏没达到目的,再上演一处苦肉计。”

  格格奇幡然醒悟,祝姣曼不是一个做戏的人,周如生就难说了。姣曼啊!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格格奇,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赣都了,走的时候心里有一份牵挂,歉疚不得不放下,否侧,此生……”

  “刘老师,不必客气,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只管说。”

  “还记得雨田吗?”

  乌兰格格奇浑身一颤,难道是你!她急促喘息着:“怎么会这么问?”

  刘田园不敢直视格格奇的眼睛,侧过身:“那一天,你若不与祝姣曼一起去,他一定会见你的!因为,他实在脱不开身,以至给你造成巨大的伤害。后来,他想解释,但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格格奇,你能原谅他的苦衷吗?”

  一阵心慌很快过去,一股厌恶蒙上心头,好一个卑鄙龌龊的酸臭文人!你明知我和祝姣曼的关系,为何要装聋作哑!你不说也就罢了,为何要写出那么多情意绵绵的文字!你写也就罢了,为何不敢担当?你不敢担当也就罢了,为何不向我解释,道歉!你不道歉也就罢了,为何祝姣曼出事了,你半夜三更来找我?你算什么作家!你的灵魂比周如生好不到哪里!你这个混蛋!把我当什么人了!

  格格奇静静地看着刘田园,忍着内心的愤怒,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

  “姣曼,请原谅我的无奈与苦衷。”

  格格奇从刘田园手中慢慢拉过自行车,声音很低:“请在这等我一会,马上回来。”

  “不用了,我想回去,只想问一句,雨田还能回到过去吗?”

  “请稍等。”

  格格奇推着自行车进了巷口,心里说,对你,说什么都是多余,唯一想做的就是把你的东西还给你。

  格格奇到了门前,妈妈开了门,脸上弥散着担心,焦虑。

  “妈,怎么不睡呀?”

  “这个时辰,你外出,我如何能睡。怎么啦,你的脸色?”

  “没事,外面有人等着,我回来取东西,送了去就回。妈,睡吧,不然上课打瞌睡可不好。”

  “谁呀,请他进来,妈进卧室。”

  “不可以,一个酸臭文人而已,这么晚来要东西呢。”

  钟秋荔开门,探头望着。

  “妈,让你去睡,怎么就不听,待会给你解释,行不?”

  “那你也不能让人家在外面等。”

  格格奇不再说话,进了卧室,把雨田寄来的书,信,全装着一个纸箱里。妈妈站在门口看着,说,“格格奇呀,你这是干什么?怎么像小孩似的,稍有不快就拿东西出气。”

  装好东西,格格奇四处找绳子,妈妈拿来一段塑料绳,格格奇接过,不舍地放下,忽然想起,打开箱子,取出宝石蓝连衣裙,拿起裁纸刀冲开一道口子,用力撕开。

  “你疯啦!现成的绳子不用,把这么贵的一件裙子给撕了。究竟出什么事了啊!”

  “妈,我和你有代沟,说了你也不明白。”

  格格奇从裙子上撕出两条袋子,交叉捆好箱子,一手拎着,对妈妈笑着:“这些都是心灵的垃圾,送出去,从此心里干净。”

  “妈要与你一起去!”

  “无所谓。”

  格格奇出了门,用手机帮妈妈照亮,看着上锁。

  箱子很沉,格格奇不停倒换手,妈妈要帮她,格格奇说,不要脏了你的手。

  钟秋荔不禁问:“究竟什么人,让你如此讨厌。”

  “省作协的一位作家,谁讨厌,用不着的。”说着话,母女出了胡同,钟秋荔止步,格格奇走近刘田园,把纸箱往地上一丢,什么也不说转身便走。

  “格格奇,这是什么?”刘田园在身后问。

  乌兰格格奇不理,挽着妈妈的胳膊往回走。回到家,格格奇把还书的原因说与妈妈听,钟秋荔听了,气愤得在房间里直打转。

  “妈,我不说你睡不着,说了,你更睡不着,何必为这么一个人烦心。我就不烦,心里可轻松了。你慢慢转悠吧,我可要睡了。”

  格格奇躺在床上,自言自语,祝姣曼演戏,为了这个一个人,自焚,动刀子,值得吗?唉!姣曼呀,你怎么如此不幸,嫁给了这么一个货色,遇到周如生这么一个人。原以为,我是天下最不幸的女人,竟然还有比我更不幸的。

  “格格奇,你在给谁打电话?”妈妈在门外。

  格格奇突然想起手机,急忙关了。

  “妈,我对自己说的。好啦,睡!”

  格格奇关了灯,睡意全无,意识分裂出一个疑问,既然祝姣曼与周如生沆瀣一气,为何在张雪梅追悼会仪式上,代替王晓寒与胡若雯一起迎接市委的领导?难道说,是为了分化瓦解周如生?是,只能是这样,不然,除非王晓寒弱智。当时,所有人为之震惊,她在心里说了一句,看来,佛台上的灰尘也比山峰上的玉石高贵。若早点悟出这个道理,当初安夫人被拒之门外,我就该在张雪梅到来之前挺身而出,哪怕被唐再兴痛打一顿。

  是啊,现在想接近王晓寒绝非一件容易的事,除非有祝姣曼那样的异端之举,才能引起她的关注。但是,我不可能出卖人格来搭建事业舞台。眼下,张雪梅走了,没有人具备担当管理柠檬酸厂生产的能力,我就在这,用不用全凭天意。

  她想着,迷迷糊糊入睡。

  一觉醒来,已过了上班的时间,格格奇从床上跳下来,想着昨晚的事,心嗵嗵跳个不停,也不知道祝姣曼这会怎么样了。

  格格奇顾不得洗漱,推上自行车出门,到了胡同口,拐弯时发现路边有一堆灰烬,隐约看出书的痕迹,不由下车,对着灰烬想着刘田园焚烧书时的样子。

  还算有点男人的骨气。

  她在心里说着,骑上车往厂里赶。

  厂区内到处都麇集簇簇说话的人,格格奇张望了一下,有的人不靠谱,聚在一起不是为了互通信息,而是把道听途说当编故事的素材,任意编篡。离她最近的几人中,唐再兴喊她,“格格奇,快过来,昨晚又出人命了。”

  她装着没听见,走向胡学峰一伙人,快到近前,发现胡学峰用目光迎接着,故作惊讶地:“刚才听唐再兴说,又出什么事了?”

  胡学峰用手指点着她:“你这个主任,对厂里的事一点不关心,我半夜爬起来,一直忙到现在。”

  “啥事,没人告诉我呀。”

  龚昭桐说:“你的曼妞想与情人同归於尽,在雪梅董事长墓地自杀,谁知,周如生只刺了自己一刀,曼妞就吓跑了,结果谁也没死掉。”

  胡学峰看了一下时间:“快到点了,安夫人通知九点钟举行点火仪式,刘书记也来。走吧,去煤场那边。”

  这时,郭连成和彭萍萍从办公楼走来,龚昭桐小声说:“看样子,安夫人要用这个王八蛋了。”

  胡学峰从鼻孔喷出一声“哼”,径直向煤场走去。

  格格奇跟了几步,扭头往回走,不料,郭连成绕着迎上来:“乌兰主任,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

  格格奇不搭理,对彭萍萍点头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哎,别走远了,马上要举行点火仪式。”郭连成在她身后喊。

  格格奇心里说,只怕这个仪式是柠檬酸厂的最后葬礼,天若如此,人以何堪。我不会参加这个葬礼的。

  她逆着人流,谁也不理的走出厂门,走在街边,心里想着,若是郭连成接替张雪梅,我一定辞职。走了一段路,才发现自己忘了骑单车,想回去,担心被人看见。

  这辆车也不要了。她对自己说。走着,忽然手机响了,她以为是郭连成,看了一下号,不能确定,用戒备的语气“喂”了一声。

  “格格奇,我,周如生。”

  “啊!你——”

  “来看一下我——行吗?看在我当年为你尽了点绵薄之力的份上。不,不,这事不值一提,那就看在我们在青云寺有一面之缘的份上,好吗?”

  “嗯——有什么事,电话里说不行吗。”

  “电话里说不清的,你放心,不是私事,是公事!我可能马上要死了,就是不死于刀伤,也会被许颜芹害死。昨晚,她就动了杀机,是安夫人救了我。”

  “你——”她想说,你还有脸这么说,可她说不出口,改成,“可是,马上要举行点火仪式,我走不开。”

  “就是因为点火仪式,没有人知道你到我这里来。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可是,想着安夫人可能会栽在郭连成手上,我还是忍不住给你打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的?”

  “是从祝姣曼手机上看见的。你来吧,看在安董事长的情分上!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一生的心血被郭连成霸占了!”

  一句话,如热油泼在格格奇心头,稍作停顿,问:“你在哪?”

  “人民医院,外科住院部。你到了,打我手机。”

  格格奇拦下一辆摩的,直奔医院。路上,风吹着她的长发,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一会出现安南山在她家里的情景;一会儿出现张雪梅的遗容;一会儿出现郭连成从办公楼出来时神采奕奕的尊容。摩托车停下,她还呆着不动。

  摩的人按了一下喇叭,她才回过神来,付了钱,身不由己地寻找外科住院部。顺着一位陌生人手指的方向,她来到住院部,忽听身边有人轻呼:“格格奇!”

  她侧过脸,见周如生一手撑在过道的墙上,一手捂着小腹,满头大汗淋漓,脸上露出欣慰的笑。

  “你——”

  “我没事,不见到你不会死的!”

  “那,快回病房躺着。”

  “不,我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和你见面,你往右拐,那里离太平间近,没人去的,我马上就到。”

  “周如生,你是知道的,我不想做鬼鬼祟祟的事,有话就在这里说。”

  “可是,柠檬酸厂已经被几个小鬼控制了,光明正大有用吗?我——我的肠子断了三节,站都站不起来,可为了打败许颜芹,郭连成,我就是马上死也得站起来,走到一个安全说话的地方,周如生求你啦!”他把扶墙的手缩回,双手捂住小腹对格格奇鞠躬。

  “好吧。我——扶着你。”

  “不用,真的不用。”周如生咬着牙,弓着腰,挣扎着出了住院部门,往右边长着茂密景观树的地方走去。连续穿过几棵海棠树,周如生把肩抵在一棵树干上,脸色惨白,头上汗珠一颗接一颗落下。

  格格奇看着,有些不忍心:“你何必这么折磨自己,有事在电话里说不是一样吗?”

  “不可以的,我被公安局的人搞怕了,你看我头上的伤,都是在逼供的时候留下的,手机一定被监控,所以才不得不如此。”

  格格奇想问的事太多,看着周如生奄奄一息的样子,不忍心多问,催促说,“你想说什么,简单点,说个大概就可以了。”

  周如生痛苦地双手抱着树干,身子慢慢滑下。

  “这怎么可以,还是回房间。”

  周如生跪在树根下,肩膀抵在树干上,平息一下,说,“我走到今天,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是雪梅见宜春厂动了心思,让我与她联手拿下……”

  “不要给我说故事!我不是祝姣曼!”

  “好,好的。现在,清源生化的领导层,死的死,伤的伤,这些都是因为我处置不当造成的。从表面上看,安夫人站住了脚跟,实质上,是许颜芹和郭连成站稳了脚跟。他们两人的关系,你是知道的,如今一个接替张雪梅,一个控制财务,安夫人明摆着被架空。”

  “住嘴!我不想听。如果只是这些,恕不奉陪。”

  “不,我想说的是宜春厂。下一步,两人一定会背着安夫人,秘密与宜春厂的苏进厂长联系。”

  格格奇头一懵:“等一下,你说谁?苏进?”

  “是,年龄跟我差不多,老家是九江的。”

  “噢——你说,接着说。”

  “郭连成去过宜春,与苏进厂长打过交道,我料定他上台后表面上对安夫人百依百顺,背地里会与苏进接触,然后瞒着安夫人,让许颜芹汇去五百万定金,启动生产,把生产出来的产品装进清源生化的包装袋里,把汇去的五百万补上。到了那时,他们就可以对安夫人摊牌,去宜春另立门户。”

  格格奇的心理防线像被一个初恋情人击溃,心慌意乱地:“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只不过是一个车间主任,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

  周如生使出全身的力量站了起来:“你能!现在只有你格格奇能力挽狂澜!”

  格格奇用质疑的眼睛看着他。

  “我已经给你谋划好了五百万定金,你现在去宜春找苏进厂长,把我们这里的变化如实相告,然后对他说,我委托你去履行协议,由于安南山去世,合同的主体需要变更。等你谈好后,回来用五百万注册一个公司,带款过去启动生产。我虽然在医院,仍然会牢牢掌控清源生化的销售市场,鹿死谁手,尚不可知!”周如生的身子开始摇晃。

  格格奇顾不得多想,上前扶住,说,“你坚持一下,我去叫护士,请他们把你抬病房去。”

  “不用,你走开,我打电话让护士下来。格格奇呀!你一直被压在五行山下,山崩地裂,你横空出世的时候到了!关于五百万资金,不要计较谁的,我答应他,半年后支付一千万。另外,我要告诉你,新注册的公司,由你来担任董事长!假如我不被许颜芹害死,能活着,还想继续当负责销售的总经理,我就是要让他们看一下,周如生到底是不是一个想当董事长的人!你走吧,快走!有人会给你联系,落实五百万定金的事。你只需记住,钱无论从哪里来,只要合法就是干净的!”接着,他掏出手机,拨打一个电话。

  格格奇走开,感觉在梦中。

  出了医院大门,手机响了,郭连成低三下四的语气:“格格奇,在哪儿?怎么没参加点火仪式?”

  “我——医院。”她懊恼地在心里骂着自己,真是一个猪脑子,怎么可以这么说。

  “怎么?身体不舒服?”

  “管你什么事!”她挂了电话。

  乌兰格格奇大步向前走着,心里反复追问,怎么办?格格奇,怎么办?难道我要步郭孝芹,许颜芹,祝姣曼后尘,成为这个魔鬼的一丘之貉!可是,他说得不全是鬼话,许颜芹和郭连成本来就是穿一条裤子的,我也不相信他们会听命与王晓寒,借助清源生化去宜春另立门户是必然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野心得逞。

  苏进!你原来在宜春,还当了厂长!

  格格奇心里涌起一阵难言的苦涩,这么多年了,你究竟怎么看我们曾经拥有的感情?究竟什么想,我在客厅,你在卧室,却避而不见的行为?今天,你将成为我收编的对象,不见也得见!好吧,撇开周如生不说,单是为了见你,我也要去宜春,看一下你现在的嘴脸!

  行走在街边,格格奇昂头,漠视川流不息车辆,行人,仿佛即将步入神圣,空灵的幽灵世界。童年的恐惧、少女的屈辱、水样年华的初恋、无奈的婚姻、被淫邪镇压的事业,在行走间一件件丢下。心,廓然无累。

  她轻声说,我知道他是魔鬼,跟着他不一定要下地狱,也许在一个关键的路口,我会转向天堂。

  想着,格格奇感到自己饥渴的灵魂伏在一条污水沟边,双手捧起污臭的水,想喝不能。远方传来一个声音,格格奇,喝啊!为了活着一定要喝下!

  她止步,四周看着,声音是那么熟悉,却分辨不出是谁?

  我的父亲?

  她心发出一阵浸渍于草原的脉动,分明感到一种辽阔与沉静。瞬间,万千思绪,如风吹绿草,婆娑有声,脑海中飘过一段文字,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日记,“战场是血腥的,杀人被杀都是罪恶,但是,一个美好的社会不是花儿结出的果实,而是诞生在罪恶的血泊中。”

  忽然天空中出现一个身影,安南山微笑说,格格奇,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柠檬酸厂就是一具腐尸,为了突出重围,我也要为它输血。

  格格奇伫立,仰望天空,虔诚地喃喃自语,“记得呀!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摆在我面前的也是一具腐尸,为了突出生命的重围,我也要像你一样,不怕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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