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阵前交心
襄阳城外，时近黄昏，十万铁甲列阵而立，像一团团黑云，连着天边的灰云蔓延着向襄阳层层压去，衬得那饱经战火摧残的城郭在肃杀的寒风中愈发的单薄无力。
杨过独自一人坐在襄阳左壁的悬崖上，远远望着城楼，尽力无视城外乌泱泱的蒙军。夕阳的微光穿过枯枝打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平白得生出几分沧桑之感。黄蓉朱子柳冷严等人在他身后不远的林子里正商量着什么，以他的耳力应听的分明，然而此刻他竟似全然没听进去，只是手不时抓过身旁的土块，慢慢磨成细尘，不多时，脚边便垒起了一个沙堆。
忽然风中有一阵响动，杨过耳稍一耸，捞起玄铁剑头也不回就往身后抡去。
来人似早有所觉，自知无力硬架，出声呼道：“杨兄弟。”杨过闻声，方收剑回头，见耶律齐自己扶着轮椅左偏欲避，但坡上崎岖，轮椅当即一歪，杨过连忙伸手架住，才免得他跌倒。
杨过皱眉，旋即一笑，学着郭芙往日的语调道：“耶律兄，你不声不响的，是要吓死人么？”
耶律齐扶稳轮椅，无奈道：“我唤你数声，是你心不在焉。”
杨过撇撇嘴，岔开道：“你不去看着萧大美人儿，寻我来作甚？”
耶律齐道：“敲晕了丢在马车，不必看着。”
杨过愕然抬头，却见他说这话时面不改色，没有半分引以为耻的愧疚之情，不由笑道：“这可不似耶律兄往日的君子作风，呵，倒有点儿像我的行径。”
耶律齐无可无不可的点头道：“君子亦有所为有所不为。”说着续道：“你把三妹她们带到哪里去了？”
杨过摆手道：“干嘛问我？她们又不是犯人，爱到哪儿去便到哪儿去。”
耶律齐不与他插科打诨，直言道：“你故意将她们与敦儒修文拆开，还不是为了便宜发落她们？”说着叹道：“陆姑娘气坏了罢？”
杨过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插在地上，朝他呲了呲牙道：“哪由得她？平日倒还乖觉，这当儿却不听话，叫我挖了个坑，一块埋了。”说着想起郭芙，不知她现在该如何气闷，继而又窃喜，便有天大的火也烧不着自己，只委屈武家哥俩了，不知怎得，这份窃喜旋即又变为刺骨的悲凉。
若是她回来见不到自己，那会如何？
他不敢再想。
耶律齐知他玩笑，朝黄蓉等看了一眼道：“郭婶婶他们正在商议军机，你怎么不去听？”
“你不是也没听？”杨过斜他一眼，哼道：“不会叫冷大叔赶回来了罢？”
见耶律齐不置可否，杨过拍拍手上的灰尘，用手在脸上硬扯了个微笑道：“有何好听的？不外乎是吵哪个去攻城，哪个陪我去送死，哼，随他们怎么商量，左右我一个也不要！”
耶律齐笑道：“你若再说周大叔碍手碍脚，他真的会提刀来跟你拼命。”
“怕他么？”杨过摸了摸玄铁剑，望着他的双腿叹了口气：“你但凡站的起来，他们也不必商量，那鞑子兵怎得也不及我李师伯。”他二人曾联手对付李莫愁，若耶律齐能同他一起，说不定有脱身的指望。说着他抬头，望了望山岩掩映下的城郭，忽然道：“你见过郭伯伯不曾？”
耶律齐摇了摇头。
杨过问道：“全真教牛鼻子的天罡北斗阵你见过不曾？”
耶律齐道：“这自然是见过的。”
杨过道：“九十八个牛鼻子的正反两仪北斗大阵呢？”
耶律齐奇道：“还有正反么？我见过的北斗大阵便是那时在重阳宫前群道围攻你时的样子了。”
“那差得远了”,杨过当即来了兴致，便跟他说起当年郭靖带他到终南山学艺的往事，说到郭靖如何以一人之力破了全真教的正反两仪天罡北斗大阵，打得全真教众道大败亏输，一时眉飞色舞，浑然忘我。其实这事已过去经年，但他说起却好似昨日发生一般，细枝末节仍娓娓道来，不时赞叹不已，将耶律齐听得也不由对郭靖心向往之，恨不能即刻到襄阳一见。
杨过叹道：“我自幼见郭伯伯，便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事叫他惧怕，若说聪明手段，自然是郭伯母更厉害，但本事大到郭伯伯那般，还用得着什么手段？我那时便想，大侠就应该是他那个样子罢。”说着望了望黑压压的蒙军，忽然道：“你说假若是郭伯伯站在这里望着底下的敌军，他会想些什么？”
耶律齐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望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他看着那对素日明亮的眸子里闪过犹豫，恐惧，不屑，忧虑，勇气，决心各种情绪，像天边混沌的阴云,凌乱又不分明。
杨过恰抬起头看他，拿手里石头在地上粗略画了个地图，指着一对模样奇特的山峰中间对耶律齐道：“记得这儿么？”
他心思转得太快，耶律齐呆了一下方道：“来时见过。”杨过的脸有些苍白，嘴唇抖了抖才道：“我把三位妹子埋这儿了，你记得挖。”
耶律齐看他一眼，见他再度抬眼看着坡下，这次却没有看着无边无际的军阵，而是面向蒙军的帅台。帅台四围插满帅旗，旗下兵将站如壁垒，主座上却没有人，想来查剌温应还在营帐之内。
那是杨过此行的目标。
他说得不错，不管黄蓉等人最终商量出什么结果，都是他去，只能他去，唯有他去。
来时的一往无前全都依仗着郭靖会率兵出来会合，然而现如今这唯一的依仗已然成了奢望。
帅台距离城门三射之地，中间黑压压的全是蒙军，便他武功高强，冲得上去，再有幸者，真的叫他得手了。
可他却又如何退的下来呢？
耶律齐不欲在想，杨过聪明绝顶，自己能想到的结果，他在听到郭靖受伤的那刻必然就想的清楚。耶律齐看他又摸起一个土块握在手里磋磨，叹了口气，从身上拿出一块方巾递给他，杨过一呆，摇头取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怕得什么脏？”却拿过方巾在手心来回擦拭，一遍又一遍。
耶律齐看着他半晌，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递给他。杨过不知何物，接过打开，竟是一包剥好的栗子，颗颗饱满，便塞了一个进嘴里，十分香甜，不由问道：“哪里来的？”
耶律齐道：“临走时云儿塞给我的。”
杨过怒道：“这个小没良心的，怎么不给我？”气归气，嘴下却半点儿不留情，栗子一个接一个的丢进嘴里。
看他吃着，耶律齐的视线慢慢飘向远处，待了好久方开口道：“我第一次随父亲上战场的时候是十二岁，军中没一个人瞧得上我，他们背后都叫我南蛮子，说我拿不动刀，不是草原上长大的儿郎。”
杨过好笑道：“拿不动刀？你那时还未同老顽，咳，周前辈学武么？”
耶律齐道：“不，那时我都识得恩师三载有余了，等闲军中的武官都不是对手。”
杨过奇道：“那是什么缘故？”
耶律齐望着他，缓缓道：“我当时满手的汗，根本握不住刀把，只好在军服上使劲擦，手却越擦越冰凉，手心的汗怎么擦也擦不掉。”
杨过听他说着，正吃着的栗子险些噎住，手心却不自觉的紧了紧。
耶律齐压根儿没理他，好像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继续慢慢道：“父亲拿枪柄抵着我，逼着我往前，可双腿却麻得挪不动。大哥见我害怕，过来拍我的肩，我当场就昏了头，一掌就把他掀在地上。”
杨过吞吞口水，将嗓子里的栗子吐了出来，舔了舔嘴唇道：“然后呢？”
耶律齐低下头，半晌才道：“我……那时身后站着两个自幼长大的小伴，一个从兜里掏了一个块酥糖塞在我嘴里。”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温情。
杨过听着又塞了个新的栗子进嘴，好奇问道：“另一个的？”
耶律齐道：“另一个抽出刀子在我手心上划了一刀，血流了满手，流的再也渗不出一丝汗，疼得我浑身打颤，嘴里却是甜的。”说完眸中寒光倏然闪过。
杨过听到这猛地站起身来，朝后退了一步，颇为忌惮的盯着他，举着手给他瞧：“我手心没汗了。”
耶律齐忽然笑了，将已拿出的刻刀放回袖内，摆摆手，便推着轮椅往回去。走到一半，似是想起什么，回过头对他道：“谁埋的，谁去挖。”言罢停了停，又似在告诉他，又似在喃喃自语：“我会帮你的。”
“彼此彼此”，杨过心中一暖，将最后一颗栗子塞进嘴里，随口问道：“那个划你一刀的是谁啊？”
耶律齐手中一停，轮椅噔的一声磕在石头上，却没有回头，只闷声回道：“萧歌璧。”
夜幕将临，寒风紧逼而来，武家兄弟皆眉间阴翳着望着郭芙，只见她抱着肩阵阵发抖，却没人敢上去劝一句。
她手里紧紧攒着一个旧锦囊，不发一语。
武修文认识那个锦囊，他从郭芙身上偷过，将它交给了杨过，却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郭芙身上。
他很清楚的记得，那个锦囊原是空的。
然而现在，他分明看见郭芙手里的锦囊里放着一个物事。
郭芙颤着手打开锦囊，却不敢伸手去拿里面的东西。
武敦儒叹了口气，上前握住她的手，慢慢的将那物事从锦囊里掏出。
那是一枚晶莹小巧的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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