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雨断云销

　　杨过望向郭芙，机伶伶打个冷战，心道：“我心中有愧，见到那十六年之语便迁怒自己与芙妹，哪里知道还有神尼这层缘故，今日若非郭伯母，我二人当真死得冤枉也哉。芙妹说的是，若我杀了她，十六年后姑姑好端端归来，那时我便是死上千次万次，又有甚么面目再见她？”念此眼眶中泪水充盈，但姑姑对自己情深恩重，不能不寻，当即道：“郭伯母，那我便到南海去找姑姑，但不知神尼她老人家驻锡何处？”黄蓉道：“你千万莫作此想，南海神尼所住的大智岛岂容外人涉足？而男子一登此岛，更是立招杀身之祸。我爹爹颇蒙神尼青目，也从未敢赴大智岛拜谒。龙妹妹既蒙神尼她老人家收留，相见有日，十六年弹指即过，又何必急在一时？”

　　杨过见她说得斩钉截铁，他素来疑心甚重，忽然间瞪着黄蓉，厉声道：“郭伯母，你这番话到底是真是假？”黄蓉面不改色道：“你再去瞧瞧石壁上的字迹，若非龙家妹子所书，我说的自然也未必是真。”杨过道：“那字迹没错。她写我这‘杨’字，右边那‘日’字下总是少写一画，这不是别人假冒的。”黄蓉拍手道：“那便好了。不瞒你说，我只觉此事太过凑巧，一直还疑心是朱大哥暗中布置了来让你宽心的呢。”朱子柳忙笑道：“郭夫人高看了，朱某两笔字倒可仿得，却没这未卜先知的本事。”

　　杨过犹自沉吟不语，黄蓉道：“过儿，你可是仍不信我的话么？”杨过摇头道：“郭伯母既然如此说，我不能不信，只是……只是……”武三通道：“杨兄弟，你若有甚么疑难不解，说将出来，老哥哥虽然愚笨，好在有我师弟和郭夫人在，他们聪明绝顶，难道还开解不了？”杨过为难瞧着郭芙，迟疑道：“我……我昨夜好像见过姑姑，我怕……我怕是我说错了甚么，惹她……”郭芙心绪方平，闻此言气得浑身发抖，当即负伤上前，神情冷然道：“你若还要动手，便只管来，但若要郭芙束手待毙，那是万万不能，咱们是生是死，且看是哪个更心黑手狠罢了！”说着又要拔剑。黄蓉怕她再激怒杨过，忙喝道：“芙儿你瞎说甚么？”郭芙回道：“妈，是他无情无义，要杀女儿，女儿就该站着给他杀了不成？”言罢别过身去，捂着胸口喘气，她此番着实伤得不轻，却不愿在人前露怯。

　　黄蓉自知女儿倔强固执，与郭靖如出一辙，只有慢慢规劝，此刻却不便明说，正为难中，完颜萍忽然上前柔声道：“杨大哥，你昨夜何时瞧见杨大嫂的？”杨过道：“正是雨下得最大的时候。”

　　完颜萍道：“那郭夫人的话应是真的了。”杨过奇道：“妹子也知道南海神尼么？”完颜萍摇头笑道：“这般年高德劭的前辈，大师如此岁数都无缘得见，我这点儿年纪，为人又愚笨得紧，怎敌得上杨大嫂冰雪聪明，有此仙缘。”杨过闻言眸光一暗，遂道：“那你何出此言？”完颜萍道：“只因，只因昨夜你望见那人”，说着她迟疑了片刻，瞧了一眼耶律齐昏迷中的面庞，幽幽道：“其实是我。”

　　杨过闻言一愣，蓦然想到他便曾将完颜萍当作小龙女，只因她二人眉目之间确实相像，昨夜大雨，一时看错了也未可知。念此疾步走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道：“妹子，你所言可真么？”完颜萍手上吃痛，却不闪躲，抬眼道：“杨大哥，你昨夜是瞧见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杨过瞧了郭芙一眼，回想她昨夜和自己所见有差，喃喃道：“似乎……似乎是两个人。”陆无双道：“那可是啦，昨夜杨大嫂是一人去寻你的，咱们都瞧见了，倘若你昨夜看到的是她，那多出来的，难道是鬼么？”

　　黄蓉道：“萍儿，那人是谁？可是齐儿么？”完颜萍点了点头。黄蓉笑道：“我方才还在想你和齐儿在弄甚么鬼？你们听见甚么要不得的话，吓成这样？”完颜萍道：“其实……其实我也并未听真，只远远见你和芙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说甚么你别死我也别死，还有回襄阳就……”她说到一半，脸上微红，杨过却整个呆住，这正是昨夜和郭芙所说的话，她虽未听全，却一字不差，那昨夜的人确是完颜萍无疑了。

　　郭芙当即打断她道：“谁和他又哭又笑？他若要死，便早早去死，休要扯上旁人！”完颜萍见状只得打住，又道：“我本想去叫你们，后来，后来耶律大哥就将我拉走了。”黄蓉心中明白，定是郭杨两人说了甚么亲密的话，杨过当偷听的是小龙女，方才才非闹着要与郭芙同归于尽不可，料得耶律齐听到了些许，怕他二人尴尬，才拉了完颜萍离开，哪知惹出这些事来。

　　完颜萍言罢怕杨过仍有疑虑，急道：“杨大哥，我句句是真，你——”说着又觉得自己太过心急，未免欲盖弥彰，遂接道：“你若不信，我也没有法子，只管等耶律大哥醒来你自己去问他罢了。”

　　杨过此时心中谜团尽释，哪还不信，连忙瞧向郭芙，只见她一身皆伤，甚是狼狈可怜，自己迷糊间记得她一上崖来，便喊着自己的名字，定是一路担心，却险些死在自己手上。念此心中不由大为懊悔，却不知该如何说起，想自己平日自诩聪明，却又总是冲动莽撞。此刻后悔不迭，想要上前赔个不是，但见她眉间神色冷冷的，料她也不会理睬。杨过一时无措，只管怔怔瞧着郭芙。

　　这时一直沉默的程英忽然开口道：“杨大哥，我瞧，这事只怕也未必。”杨过闻言刚放下的一颗心登时又悬了起来，只听她道：“你只是昨夜见了两人的身影，却未看真是谁。我方才忽然想到，其实，昨夜一同追出去的，还有一人。”

　　杨过声音发颤，道：“是谁？”黄蓉与一灯等面面相觑，实不知她说的是谁，环顾了一下众人，黄蓉忽然叫道：“是甄道长！”

　　杨过闻言神色忽松，道：“妹子多虑了，后追来的那人我虽未看清面容，但却瞧见他身量与我一般，当不是甄师叔。”

　　黄蓉道：“那甄道长去了哪里？”郭芙道：“他定是追着龙姊姊跟神尼去大智岛了。”黄蓉忙道：“你又如何知道？”郭芙道：“先前他便闷声不响的跟在李莫愁身后，生怕她暗害了龙姊姊，若是瞧见神尼带走了龙姊姊，定是跟着去了。糟啦，那神尼不喜男子，那他不是凶多吉少？”黄蓉略一沉吟，笑道：“这……这甄道长是出家人，出家人对出家人总是宽宏一些的，大师以为呢？”一灯道：“嗯，若是过些日子，甄道长回来，定可带回小夫人的消息，届时也可让杨居士放心。”

　　程英问杨过道：“他老是这样跟杨大嫂么？”杨过微觉尴尬，嗯了一声，不再言语。陆无双在旁道：“那些道士都满口神神叨叨的，可别叫他拐跑了杨大嫂才好。”耶律燕插口道：“全真教是名门正派，岂会拐卖女子？”陆无双冷笑道：“你二哥是全真教的弟子，定说他们全真教都是好人了。”郭芙瞪着她道：“我大哥不算好人，难道你算好人么？”程英道：“表妹也是担心杨大嫂的安危，那甄道长是和郭姑娘一起来的么？”郭芙听她言下之意，似是说甄志丙对小龙女不怀好意，自己说不好也是帮凶，她秀眉一扬，待要反唇相讥，黄蓉知道这个小师妹外和内刚，心思机敏，郭芙远远不及，要是女儿惹恼了她，说不定后患无穷，忙向郭芙横了一眼，不许她多说多话。

　　杨过道：“甄师叔随我一起来的，他关心姑姑不假，倒……倒没甚么歹意。”程英听他口气，似对甄志丙并无恶念，心中虽有疑惑，但此刻杨过性命最为要紧，遂不再提。

　　陆无双道：“只是他和杨大嫂一起不见了表姊才有一问，我也没说他是甚么歹毒之辈。”言罢颇有意味的瞥了郭芙一眼。

　　郭芙岂有不察，当即冷笑道：“正是呢，谁有我用心歹毒？仔细我害死了你，到时候可没有人来给你报仇。”黄蓉厉声喝道：“芙儿，你再对人无礼，你立时自行回桃花岛去。不许你去襄阳。”郭芙本有满心委屈，这当儿化为满腔怒火，急找个由头发作出来，陆无双正中下怀。她为人素来直肠挂肚，哪里晓得黄蓉的用意，当即道：“不去便不去，左右爹爹有了弟弟妹妹，现在又有了……”说着瞪了杨过一眼，续道：“反正他也不疼我了，我自己带大哥回桃花岛去找外公。”

　　黄蓉道：“胡闹，别说齐儿现在昏迷不醒，便是醒了，他现在双腿不能行动，你自己怎么带他去？”郭芙道：“能骑马的地方我们便骑马，不能骑马我便背着他，天地虽大，哪里去不得？”

　　黄蓉秀眉深锁，见她自己浑身是伤，还一脸豪气，真不知该气该笑。武敦儒忙道：“师娘，芙妹说笑呢，咱们自然是一起回襄阳。”说着悄悄拉了拉郭芙的衣袖，低声道：“好师妹，二哥待你好，大武哥哥待你便不好么？你带走二哥，燕儿必要与你同去，你，你叫我怎么办？”郭芙回过头来，见武敦儒一脸焦急，心知襄阳战事，他不能不回去帮手，岂不是要他和耶律燕分开？何况她虽然嘴硬，但离家日久，心中也着实挂念爹爹。又瞥见武敦儒双手磨出一串水泡，定是方才拉自己所致，心中不由大为感动，一时低下头默然不语。

　　武敦儒素知她口硬心软，见她意动，忙向耶律燕使了个眼色。耶律燕哪还不知，走过来拉起她的手道：“好妹妹，你关心二哥，姊姊很是感激，可是你和二哥都受了伤，没人照料怎么行？你听姊姊的话，咱们一起走，我还没去过襄阳，你若不去，我去了还有甚么趣儿？”她话刚毕，完颜萍贴在郭芙耳边低声道：“你妈妈为了你好，她们不怀好意，想要杨大哥来对付你，你有伤在身，先别惹她们。”郭芙虽不精明，却不糊涂，望了二人一眼，心中很是感念，又看着母亲，见她一脸担忧，顿知自己错了。眉毛一挑，斜睨了陆无双一眼，心道：“襄阳乃是我家，岂有为了旁人不回家的道理？”当即转身对二人俏皮道：“我只听嫂子的话，嫂子说去哪儿便去哪儿好了。”二人脸上一红，不再言语。

　　黄蓉方松下心，见太阳已到了头顶，说道：“咱们离襄阳已久，不知军情如何？我心下甚是牵挂，今日便要回去。过儿，你也一起去襄阳罢，郭伯父想念你的紧呢。”杨过望了郭芙一眼，默不作声。郭芙道：“妈，他要杀我，我不同他一起。”

　　黄蓉劝道：“你杨大哥方才误会了你，他不会再要杀你的了，过儿，是不是？”杨过刚要出声，郭芙突然冷声道：“他今日不杀我，来日必要杀我，我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只有这一条性命，岂有白白给他杀了的道理？”她这话当即戳到黄蓉心事，连忙喝止：“不许胡说！”

　　陆无双道：“算你有自知之明，神尼治得好杨大嫂便罢，若是治不好，你依旧是杀人凶手，杨大哥再去找你，也是名正言顺。”郭芙当即冷笑道：“神尼治不好她也就罢了，若是治好了，那才妙呢！”

　　陆无双奇道：“怎样妙法？”郭芙嗖的一声抽出剑来，左手屈指抚过剑锋，似是把玩宝剑，忽然阴测测道：“今日咱们技不如人，但剑刃加颈之辱必当牢记于心”，说着剑锋倏然指向杨过，杀气忽迸，沉声道：“十六年后，郭芙习武有成，待小龙女与你赴约之日，必还你今日一个名正言顺！”

　　杨过心中一突，见她一脸寒意，绝非虚言，当即退了三步方才站稳，目光灼灼，直直看着她。往日小龙女要杀郭芙，他尚能出言求恳，但今日之祸，全是他一人而起，竟不知该如何劝解。唯盼十六年光阴漫长，郭芙能淡了今日之事。

　　众人听她之言，也给吓得不轻。虽觉她未免口出狂言，但她毕竟是郭靖黄蓉之女，东邪北丐之后，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武功绝学她俯拾皆是，若能研心武学，又得父母悉心指点，他日成就，谁可预料？朱子柳低声对黄蓉道：“郭夫人，你这女儿不愧是东邪之后，此言大有邪气。”一灯默念一声佛号，道：“少年人戾气加身，绝非美事，蓉儿还需规劝才好。”黄蓉见女儿要与杨过划清界限，叹了口气，此事究其缘由，确是郭芙有错在先，但杨过动手之际，全然不将他夫妇二人放在心上，她虽嘴上不言，心中实已不愉，料得他俩本就性情相悖，趁此分开了正可免去后患。但此次毕竟为救杨过而来，若要郭靖父女和解，又非要他同去襄阳不可，念此上前道：“过儿，你妹妹此番受了惊吓，言语间冒犯了你，你瞧在郭伯伯郭伯母面上，别与她一般见识。这里都是长辈，岂由她做主？咱们还是同去襄阳。”

　　陆无双本想说郭芙不自量力，但见她持剑而立，气势极是惊人，她一时不敢多言，只好看向杨过。杨过眼神莫测，只怔怔望着郭芙，过了半晌，方对黄蓉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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