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肺腑之言
黄蓉闻言道：“听耶律公子之言，竟是如此不看好襄阳战事么？”耶律齐拱手道：“晚辈妄言，请郭夫人恕罪。”黄蓉挥了挥手，叫他不必在意，道：“我倒想听听你的一家之言，你久在蒙古，与我对立，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耶律齐闻言略一迟疑，开口道：“晚辈曾与家父谈及襄阳战事，恕晚辈直言，家父与晚辈皆未料到襄阳可以撑到如今，襄阳之安，皆在郭大侠一人之身。恕晚辈不敬，倘若郭大侠有失，则襄阳危矣。于战事而言，将一城安危交至一人之手，绝非城民之幸。”
黄蓉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耶律齐续道：“且纵有郭大侠英武不凡，却也只能解一时之危，襄阳终是要破的，宋氏之败，败于朝廷，败于昏君贪官，大厦将倾，纵然郭大侠武功再高，兵法再精，也无力力挽狂澜，不过拖住其病弱残躯，苟延残喘罢了。”黄蓉闻言一凛，她又何尝不知襄阳终是守不住的，可蒙古区区一少年便有如此见识，偏偏句句说的皆是事实，不由冷道：“依你所言，襄阳终有日城破，耶律公子何以放心让令妹与我们去襄阳？”
耶律齐叹道：“不瞒郭夫人，我自小于父亲膝下耳濡目染，少时便有经世济国之志，可长大之后，亲眼见父兄因构陷身故，可见官场黑暗，岂独大宋？蒙古之虐，犹有过之，不由心冷。我本意以一身武功为父报仇，可父亲临终仍谆谆教诲，怨怨相报，何年何月方了？父亲为报仇，助蒙古灭金，落得身死异乡，若我也为父报仇，助宋抗蒙，我个人生死是小，但一想到只为了几家人互为仇恨，争为帝王，以致大城民居尽成废墟，万里之间尸积为山，血流成河，苍生何辜，为我一人之仇而受难？”
黄蓉一怔，叹道：“想不到令尊竟有如此悔悟，对你更是言传身教，难怪你心怀仁义，大异寻常蒙人。”耶律齐淡然道：“郭夫人过奖了，晚辈父亲饮鸩身死之时，曾言道‘吾此生曾逢知己，身享荣华，子贤女孝，虽年少所为愧对苍生百姓，但尽余生弥补，是以今日虽死，可谓无悔无憾’，晚辈不求能如父亲轰轰烈烈一生，只盼我兄妹生死也罢，也能得一句无悔无憾。三妹随我回北方，纵然可以长命百岁，又是否真能无悔无憾呢？”
黄蓉并不答话，忽而想到自己年少时与靖哥哥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纵然当时死了，也是无悔无憾了，念此眼中露出温情，又听耶律齐道：“不瞒郭夫人，晚辈对襄阳却是信心百倍，以过往数百次交锋论之，郭大侠有生之年，襄阳总是守得住的。更遑论蒙古内部矛盾纷争不断，数十年间难以分清个胜负来，各部皆有顾虑，不敢贸然南侵，是以晚辈才不为舍妹担忧。”黄蓉点头道：“那耶律小哥寻到族人后有何打算？”耶律齐未料她会关心自己，先是一愣，心道：“郭夫人毕竟疑心于我，倘若我说日后到襄阳看望三妹，必惹她不快。”便道：“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自可云游天下，天下之大，何处不平便管上一管，晚辈虽然不才，说道行侠仗义，救危扶困，总还是力所能及，不致堕了师门威名。”他如此一说，便道今生再不见妹子，也自然见不着郭芙，一举两得解了黄蓉之虑，不由暗叹：“可惜我此生，终不能真正无憾了。”不由心中怅然难释。
黄蓉凝视他半晌，听他说得仿佛斩钉截铁，眼中却不时流露出怅然之色，心中更喜，微笑道：“达则兼济天下，穷的独善其身，如此看来，即使襄阳守得住，耶律小哥也是不会相助襄阳的喽？”
耶律齐一惊，勉力站起身道：“郭夫人？”却见黄蓉眼带笑意，顿时明了，窘然道：“原来郭夫人故意来试晚辈。”黄蓉笑道：“傻孩子，你文武全才，言行得体，我如何不喜欢？只因你身份尴尬，才出言试你，你别往心里去。”耶律齐俊脸一红，忙道不敢。
黄蓉笑着，心中暗自盘算如何教耶律齐心甘情愿随她回襄阳去，刚要说话。忽而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团红风窜了进来，正是去而复返的郭芙。黄蓉见耶律齐一动不动地瞧着女儿，心中更是了然，对着郭芙嗔道：“我就知道，你这懒猫儿不会老老实实干活去！”郭芙凑到母亲身前，伸出手来逗弄着小襄儿，歪头笑道：“妈，你可冤枉我了，我煮了‘肉桂猪肝粥’，正在锅里热着呢，我来是问问妹妹想吃些甚么，我好给她做呀！”黄蓉噗嗤一笑，伸手打了她一下，道：“还说不是躲懒，她个小不点儿，又能答你了？”
郭芙笑着躲开，撒赖道：“那妈想用什么小菜，芙儿做出来孝敬您，可不好？”黄蓉给她哄得一笑，道：“我本来没什么胃口，既然你有这份孝心，就看看有什么材料将就着些也就是了。”郭芙答应着，又问耶律齐：“耶律大哥想吃甚么？”耶律齐未防她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听她“哎呦”一声，走到他身旁指着地上道：“耶律大哥，你怎么呕血了？你受伤了？”言罢看着母亲。
黄蓉方要解释，耶律齐脸上又红，忙道：“不，不是，我，我方才不自量力，向郭夫人求教几招，谁知给郭夫人的打狗棒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实在惭愧！”黄蓉知道他有意隐瞒，也不说破，笑而不语。郭芙闻言，自然得意自己母亲武功了得，心道：“妈就是厉害，几招就能将武功高强的耶律大哥打成这样，先前倘若不是怀着弟弟妹妹，也不会叫那蒙古秃驴那般欺负。便道：“原来如此，耶律大哥，你也真是的，先前给我们疗伤还没恢复，怎么就急着向我妈讨教？幸而她手下留情，不然可有你好受的！”耶律齐连忙称是。郭芙又朝母亲道：“妈，你也忒欺负人了，怎么能把耶律大哥打成这样，耶律大哥又不是坏人？”黄蓉笑道：“你耶律大哥武功高强，若是妈一不留神输了，岂不丢了你外公和你师祖的脸面？”
耶律齐赧然笑笑，忙道：“郭夫人说笑了，晚辈怎会是您的对手。”郭芙道了句：“算你明白！”眉眼拂过得意之色，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递过去，道：“这是我外公炼制的九花玉露丸，你吃了内伤很快就好啦！”耶律齐一愣，又看向黄蓉，见黄蓉只是微笑，只得谢了接过。郭芙又笑道：“傻瓜，我妈打伤了你，你还谢我？”耶律齐道：“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怎能迁怒于你？”郭芙闻言一呆，心道：“若是杨过那臭小子花心鬼，必要把药扔到一边，再白我两眼，绝不会像他这般跟我道谢。”她自来喜怒都现在脸上，想到杨过，不由跺了跺脚，想起他方才涎着脸赞耶律燕便满心不快。耶律齐见她忽而噘嘴，脸色几变，以为她不信自己所言，故在生气，急忙道：“郭姑娘，我，我句句实言，绝无欺你。”
郭芙给他一叫，“啊”了一声，方回过神来，脸上飞红，正不知如何解释，便听黄蓉噗嗤一声，不由蹙眉拉长声音嗔道：“妈，你又在笑甚么？”黄蓉瞥了耶律齐一眼，又看着她笑道：“没甚么，只是我方才见着了两个怪人，所以好笑。”
郭芙奇怪地看向耶律齐，见他也一脸茫然，忙拉着母亲胳膊撒娇道：“什么人好笑？妈说出来，也给我们笑笑。”黄蓉抿着嘴道：“我方才看见一个呆子哄着个傻子玩儿，那呆子叫了傻子半日也不见答应，呆子以为傻子恼了，忙不迭的赔不是，偏他不知道，那人是个傻子！”说着忙笑个不停。
一旁耶律齐恍然，脸已红得可滴出血来，尴尬不能言语，郭芙听了个云里雾里，疑惑道：“是吗？哪里瞧见的？我怎么没见？耶律大哥也瞧见了？”耶律齐干咳两声，赶忙摇头。黄蓉拍了女儿一把，笑道：“你这个小傻子，快去厨房看看，莫要把粥熬糊了！”郭芙想躲不成，揉着额头不依道：“妈，你怎么当着耶律大哥便骂女儿，妈有了弟弟妹妹，果然不疼芙儿了！”说完噘着嘴便要跑出去，未到门口，又回头做了个鬼脸叫道：“待会儿芙儿做了香喷喷的饭菜，全端来给耶律大哥，谁叫妈妈得罪了耶律大哥呢！”才笑着去了。
待她走后，黄蓉叹道：“芙儿给我惯得狠了，脾气难免不好，难为你处处容让她。”耶律齐一愣，旋即黯然道：“郭夫人误会了，其实郭姑娘……”黄蓉打断道：“咦，你怎么还叫我郭夫人？”见耶律齐一愣，又道：“你师父与芙儿的爹爹是八拜之交，说起来，你与过儿并无区别。更何况，你在古墓前力阻我下水，我虽没说甚么，但心中很是感激。齐儿，今后你在我跟前不必总是如此拘谨。”耶律齐闻言一喜，张口道：“郭……郭婶婶。”
黄蓉欣慰点头，道：“儒儿文儿若有你一半的武功见识，我与你叔父也就轻松些了，最叫我放心不下的就是芙儿了，日后行走江湖，你多照应她些。”耶律齐连忙答应，道：“郭婶婶不必忧心，不是还有杨兄弟么，他年少了得……”黄蓉摆摆手道：“过儿性子终究难驯，唉，千不该万不该，当年不该让他去终南山，不然他也不会……罢了，你们在全真教和古墓的事我一直想问，只是芙儿你也知道，那个烈火性子；儒儿文儿之前跟过儿不睦，他们的话我也只信一半儿，只好来问你。”耶律齐只得将重阳宫和古墓所见所经之事一一告知黄蓉。
黄蓉听到杨过与小龙女最终成亲，不由唏嘘，刚要说话，忽听不远屋内“呀！”的一声惊叫，知道是郭芙。见耶律齐眉头一蹙，不由得无奈摇头道：“不用急，定是芙儿打了甚么物事。”一副见怪不怪之态，耶律齐眉头方展，尴尬笑笑，忽而又接着一声嘶喊——“杨！过！”
这一声竟运上内力，纵在平日郭芙一个习武之人运力一喊，半里之内也要震动一二，遑论她如今功力大涨。黄蓉二人也是吓得一呆，直到郭襄给惊哭，才回过神来。二人对视一眼，忙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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