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撕裂

　　陆景然没有想到人的记忆会是这样，像是无数块巨大的放映屏，从记事起的记忆开始记载，横穿数十里漂浮在空中，有的地方鲜艳巨大，有的地方已经褪色而且细小。

　　正在重现的鲜艳记忆被褪色的细小记忆所联结，组成了宏伟壮观的记忆链条。

　　还有些零零散散的光点漂浮在四周，随时都在变化，而且随着它们的移动，还能看出一些暗色的东西也漂浮在记忆链条附近。

　　老张说过，鲜艳的是那些事情还记得，褪色的是那些事情已经快要忘记了。

　　光点是快乐和惊喜，暗点是难过与悲哀，数量应该是守恒的，它们来自于记忆，若是它属于的那一段记忆消失，那么相应的它们也会消失。

　　陆景然不忍推测自己离开时这些光点还剩多少，只希望暗点也能少些。

　　他随意看了看其中几个颜色鲜艳的位置，基本上都与自己有关。

　　一想到这些记忆都是要消失的，陆景然就不想多看，转身径直向苏代嫣五岁时的记忆走去。

　　既然这里是开始，那么结束也应该从这里结束。

　　记忆中没有距离和时间的标准，只快走了几步他就快要接近记忆链条的边缘。

　　陆景然大致扫了一眼，就找到了他和苏代嫣相遇的记忆。

　　非常好找。

　　虽然那个场景本身晦暗无光，从头至尾能看得清的只有他鬼火附近，但是所有的细节都鲜活如昨日，而且在一段记忆链条附近，漂浮着数量庞大且密集的亮色光点。

　　流萤一样的快乐和惊喜从陆景然眼前轻盈的划过，盘旋在他的身侧，暂停在他的肩头，以蝴蝶飞舞的方式将他圈圈围绕，不一会就快要将他淹没。

　　这是无与伦比的盛景，四下看去尽是活泼跳跃着的光点，他似乎能听见它们承载着的，属于苏代嫣的灵魂悸动。

　　这大概是苏代嫣二十年来，最最开心的事情。

　　陆景然呆愣在原地，眼睛有点发酸。

　　毫无预料的遇见对他来说，不需要准备也没什么好铭记，很多细节没有当时的特殊记忆，日后再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

　　可能是他生性凉薄，萍水相逢总是习惯性抛在脑后，现在唯一还清晰的只有苏代嫣那一句怯生生的“坏人哥哥”。

　　但是苏代嫣不同。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鬼火的颜色他的穿着，统统像是被录像机敬业的拍下，边边角角，一丝不差。

　　陆景然看着飞舞在眼前的光点，觉得胳膊都被灌上了铅，如何都抬不起来。

　　他不过以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她回家的路，却被后来二十年的相处镀上了金边，最后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她生命的光。

　　可现在她的光，要亲手熄灭她的光。

　　来这里之前他设想过自己会看见的场景，可真正见到的时候，还是只剩震惊和难受。

　　原来苏代嫣口中的特别喜欢，真的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一时间，陆景然竟然失了所有再向前的勇气，他不想再消除什么记忆了，也不想再去对付什么源格了，只想回去。

　　现在回去立刻回去，叫醒苏代嫣拉着她一起离开，去海边去深山，去所有世人找不到他们的地方去，隐姓埋名不问世事的度过苏代嫣的余生，等到她握着自己的手闭上眼的时候，他再没有牵挂的了结自己。

　　他会有很多时间，带着苏代嫣去看她说过的落雪山峰，去做她心心念念想要跟他一起做的那些事情，对她一点一滴的讲述自己经历的故事。

　　或许她的一辈子终究短暂，但总归会比他踽踽独行的三百年精彩得多。

　　陆景然几乎把自己说动了，往后退了一步就要解开自己手上绑着的红线，可是手指在碰到红线的那一瞬间，脑海中忽然记起了其他的事情。

　　苏代嫣的毒。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要拿心头血去解的，但苏代嫣的健康他能保证，他的结局却并不能确定。

　　如果侥幸没死，他或许可以带着苏代嫣远走高飞，但是万一呢，万一他没能抗过这致命的一下，没有丝毫准备的就去了呢。

　　谁还能进到苏代嫣的记忆里来，或者说谁还能在她身体恢复了之后，让她心甘情愿的被消除掉记忆。

　　是死是活，皆是对半分的概率，他陆景然怎么能保证，他就是幸运的那一个。

　　往来三百年，他从来是噩运缠身，珍惜都是毁，惦念都是错，所以现在怎么看都是进行下去最稳妥。

　　从始至终，逃避都没有任何意义，他本不该犹豫的。

　　陆景然看着手腕上的红线，忽然想起老张曾对自己说的那句“它们会极度考验你的意志”。

　　痛苦纠结不忍下手，这哪是考验，分明是折磨，是把他的心放在火上烤。

　　烤得他一颗心只剩退意，连一点该有的理智都没有。

　　着实不该。

　　陆景然捏了捏眉心，心中已然有了决定，抬手挥散了眼前的光点，抬腿走到记忆链条跟前，手臂有微微的停顿，但还是伸向了连接这一段记忆开始的褪色链条，在相连处轻轻一撕。

　　霎时间，本来在他身边聚集的亮眼光点大半失去了活力，在空中转了两下之后，一个接一个地向陆景然脚下划去，在接触到虚无地面的那一瞬间，炸开迸裂，而后归于无尽的黑暗。

　　末日流星，火树银花，皆是美轮美奂又性命短暂。

　　像极了世人口中的爱情。

　　陆景然光是看见光点滑落就已是心痛不已，更别说低头去看脚下的盛景，他不敢再给自己心软的机会，拉着那条褪色链条闭了闭眼就走到了这段记忆结束的地方，不做停顿没有犹豫的抬手撕开连接，再把两段褪色链条接上。

　　他尽量做的快速忘我，这样就可以不去关注光点的滑落和熄灭。

　　但是没有用。

　　这里漂浮着的所有光点因为他的动作全部盘旋而后下坠，用不再存在为代价，为陆景然放了一场仅他可见的盛大烟花祭。

　　而后，此间归于隐约的黑暗。

　　陆景然就算没看脚下也能感觉到身边的变化，跳跃的快乐和惊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感。

　　苏代嫣记起这里，只有真真正正的茫然。

　　她的光熄灭了。

　　陆景然看着手里开始褪色消失的相遇，只听见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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