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众星拱北辰
近日，朝臣极为纳闷。
清河王世子归京月余，圣眷正浓。怎么说也当是满面红光，可他却阴晴不定。
陛下的立储意象已然明了，清河王世子成为皇太孙的那一日不会太远。这件事在满朝文武看来，可谓是心照不宣。
效力未来主君，首先要了解未来主君。于是，一些心眼颇多的朝臣开始暗查清河王世子流落民间的遭遇。
不查还好，一查吓一跳——清河王世子曾委身公玉氏为仆。
想想也是，堂堂清河王世子，王子皇孙，矜贵无比，却因夺嫡风波，不得不远走他乡，最终沦为臣子府中的家奴。这等奇耻大辱，搁谁身上，谁能笑得出来？一时之间，暗查的朝臣皆以为自己探明了清河王世子阴晴不定的原因，预备蓄力讨伐公玉氏——投其好，以消心头恨。
这日早朝，朝臣联名上书：公玉氏藐视皇族，此罪当诛。
当时，慕容珏正立于丹陛右下方第一位。在听到“此罪当诛”四字时，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杨大夫忽奏公玉氏藐视皇族，有何证据？”慕容珏哼笑了一声，持笏上前问道。
杨大夫听出声音来源，心中一惊。这是什么意思？听这语气，难道清河王世子是要维护公玉氏？
不对，不对，杨大夫在心中摇了摇头。莫说是尊贵的清河王世子，就是寻常官员家的儿子遭遇此劫难，被迫为奴为仆，也不可能心中无恨无怨，更罔论出言袒护。所以……
所以，清河王世子是要我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指出公玉氏的罪行，以便讨伐。杨大夫在心中点了点头，上前一步，正义凌然地回禀道：“建康太守公玉宣胆大妄为，竟敢迫使清河王世子沦为公玉氏的家奴。”
“此等不尊皇室，肆意妄为，公玉氏怕是有心……”
“有心……什么？”慕容珏抢过话头，声音渐冷。
“有心……”杨大夫顿了顿，仿佛意识到不对，可话到了嘴边，也无法收回了，“公玉氏怕是有心造反呐！”
“哦？”燕始帝换了一个坐姿，好似对此很有兴趣，“确有此事？”说完，燕始帝望向了慕容珏，目光内兴味盎然。
“哼，”慕容珏轻扯嘴角，“公玉氏是否有心造反暂且不论。只，杨大夫造谣的本事倒是不小。”
“父王被构陷意图帝位，致使满门皆覆。”慕容珏朝后瞥了一眼杨大夫，“本世子倒是不知，杨大夫这般有胆识，竟学起了庶人慕容泽，红口白牙，一张一合，便要定公玉氏满门死罪！”
“是呀，还请陛下明察，切勿重蹈清河王府惨案！”王太常出了文臣的行列，垂首俯腰，慨然附应，“公玉氏自受封淮安侯，督江南江北军事以来，一直尽心尽力，从未僭越。莫说功劳了，单单论苦劳，也不能凭着杨大夫空口白牙便定了公玉氏造反的罪名呀！”
在针对公玉氏是否论罪定责的问题上，慕容珏和王太常达成了一个共识，那便是——不可让旁人刻意诬陷。
慕容珏是为了他家的新妇；而王太常是为了他家的女儿。
王太常与慕容珏对视一眼，重又开口，“杨大夫上禀公玉氏迫使清河王世子为奴为仆，此事是否为真还未有定论，怎可轻易脱口言及‘造反’二字？莫非，杨大夫还有旁的证据？”
杨大夫弓着腰，微微抬起眼皮，偷偷看了一眼清河王世子，恰巧与他的视线对上。
“这，这……”看出清河王世子似是对自己不满，杨大夫结结巴巴的，再不敢多言公玉氏的罪行。公玉氏有罪没罪，他哪里清楚？他提议诛杀公玉氏，原也是为了讨未来储君的欢心，哪知道这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反倒惹了一身腥。
“这什么这？”虽然不知道这位盛宠加身的清河王世子为何护着公玉氏，王太常也不万分在意，有什么缘由可以私下再问，此时，只要双方互为友军就够了。
“杨大夫，陛下跟前，何必遮遮掩掩！若是你手上真有公玉氏造反的证据，快快呈上来呀！”王太常故作苦口婆心，“凡事都讲究个证据，须得明明白白的！你，你这般只说无明的，哪里是我等为官的信条呐！”
“是呀，杨大夫，你倒是拿出证据呀！”其他官员附和道。
“并，并无旁的证据了……”杨大大擦了擦额角滚落的汗珠，腰弓得更弯了。
“既无旁的证据，那便论清河王世子委身公玉氏为仆一事……”燕始帝坐在龙椅上，看了全程的闹剧，蓦地开口，“珏儿，你是当事人。你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回皇祖父，”此事关系公玉氏全族安危，不可轻易激怒皇祖父，慕容珏心中了然，回忆起了往事，声音略显苦涩，“血流满门那日，孙儿被慕容琢追杀，逃至崔太守府上，有幸得寄居在外祖家的公玉氏的女公子收留，方才躲过一劫。”
“后，慕容琢封锁清河郡。女公子心善，再次相助出城，却受孙儿连累，折损护卫将领。”
“孙儿能死里逃生，全赖女公子多番救助。被救者不可累及施救者。是故，为勿使女公子及其家人再受孙儿连累，孙儿自愿称奴以避祸害。”
“照你这么说，公玉氏非但不能罚，反而要赏……”燕始帝幽幽出声，难辨其中情绪。
见燕始帝并未放轻对公玉氏的忌惮，慕容珏紧握双拳，不惧不畏地对上了龙椅之上的一国之主的眼神，“自当要赏，明辨是非、心存大义的人受之无愧。”
“既然公玉氏助益清河王世子良多，那，朕便亲手提就‘忠义’二字赐于公玉氏。”
听到此番赏赐，王太常立即松了一口气，而慕容珏却微微皱起了剑眉。
这不像皇祖父的做事风格，慕容珏无端心底发慌，皇祖父已经明确对他表示公玉氏是盘踞在两江之地的隐患，便不可能这般轻拿轻放，即便皇祖父知道公玉氏曾有恩于他。
果然，燕始帝又开了尊口，“诸位大臣也都听到了，这位公玉氏的小女娘有胆识、明事理，想必定是一位冰雪聪颖、知书达礼的闺阁千金。这等出类拔萃、兼具风骨的女娘合该是慕容氏的儿媳人选。”
“正好，老四今年十七了，到了该选王妃的时候了。”燕始帝看向王太常，“如此，也算是亲上加亲了，你说呢，王太常？”
刚明白清河王世子为何会助公玉氏，又突然听到陛下点名，王太常反应了一会儿，除了能说极好，还能说什么……
“朕觉得极好，王太常也觉得极好……”
王太常在心里犯嘀咕，我可不是真心觉得极好的。年前，大女儿来信，想要将熏外孙女说给中山王。表哥表妹结亲，自是相得益彰，这事在他们王家算是过过明路了，连宫里的丽妃娘娘也极为赞同。谁知，这，这半路换了个人……
“那便下旨，赐婚渤海王与公玉氏……”
“皇祖父，此举怕是不妥当。”慕容珏打断了燕始帝的赐婚旨意。
顿时，整个未央宫静如空无一人。
这皇家祖孙俩打擂台，哪是他们能掺和的？他们此刻最想最想的，便是溜出这座宫殿。
“皇祖父怕是不知，孙儿去岁时，便已经与公玉氏的女公子成婚了。”既然皇祖父不把他那日的成婚之言当真，那他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再说一遍，“现下，孩子已经两个月大了。”
“皇祖父若是不明真相便赐了婚，怕是叔夺侄妻，惹天下人笑话了。”慕容珏心下越是气愤，声音越是不大不小，不温不急。
这一番话，燕始帝只听到了“孩子已经两个月大了”，至于旁的，全是过了耳朵，未过脑子。
“有，有孩子了……”燕始帝兀自呢喃，“阿岚，我们有重孙了！”
“咳咳咳！”康公公咳嗽了几声，打断了燕始帝的独自沉醉。
“是朕，考虑不周。”虽说君无戏言，可到底话未说完，圣旨也没下，一切都可作罢。燕始帝高兴地也顾不上尴尬，“如此，赐婚便不作数了！”
燕始帝根本无心再议事，只略略斜过头，康公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拉高了嗓门，“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在场的文武百官，哪个不是察言观色的个中好手？听其声，便可知其意。这皇家祖孙俩有家事要谈，他们自是趁早退避。
“男孩还是女孩？可有起名？若是未起名，朕可题字赐名。”一到太极殿，燕始帝就等不及地开了口。
“男孩，唤作慕容宁。”慕容珏答道。
“慕容宁，慕容宁……”燕始帝唤了几声，“这‘宁’字虽好，却不够尊贵。朕的重孙，龙血凤髓，哪能将就？”
“他这一辈，从宝，不若唤作‘宗’吧！”说完，燕始帝眼前一亮，“慕容宗，如何？”
“不妥。”慕容珏一口回绝，“淮安侯名公玉宗，宁儿是晚辈，怎可与长辈重名？”
“那还不简单，叫公玉宗直接改名就是了。”燕始帝不以为意。若是老侯爷还在世，他定要敬重几分，可老侯爷早就去了，这公玉宗也不过是背靠祖辈荫蔽，实在算不了什么。
仔细想想，公玉氏在公玉宗手里已见颓势，珏儿就算娶了公玉宣的女儿也不会对大业有什么影响。
燕始帝啧了一下，毕竟又不是亲父女。
成婚便成婚吧，总不能让朕的乖重孙刚出世就与母亲分离。燕始帝叹了一口气，乖重孙长大了以后若是知道是朕迫使他们母子分离的，怕是要怨恨早已入了黄泉的朕了。
朕这一生，儿子不亲，孙儿存怨，总不能让重孙也恨上吧。若真如此，怕是真的无颜再见阿岚了，无论活着，或是死了……
“你想朕下旨册封公玉氏的小女娘为世子妃？”燕始帝故意引诱道。
“是。”即使知道其中有陷阱，慕容珏也义无反顾地往里钻。
“你若是同意朕的重孙改名，朕马上下旨册封世子妃。”
“‘宗’字不妥。”慕容珏皱眉。
“‘宗’字不妥，那‘宸’字呢？”燕始帝走出殿外，看向远方的苍穹，“北极星称为宸，而众星拱北辰。‘宸’，是朕对他给予的厚望，你可明白？”
‘宸’，是帝王的代称，慕容珏分外明白。
“‘宁’字也极好，日后当作小名来唤吧。”燕始帝想开了，后兀自笑了。
如此，宁儿仍唤作宁儿，只不过，换了一个更为尊贵的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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