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乌鸦（二）
苏木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能勉强把眼皮睁开些许，可以瞧见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说不上伸手不见五指，毕竟旁边还烧着一堆篝火，噼里啪啦声里跳跃的火光将深秋时节渐渐升起的寒意悄然驱散了许多，却周围悉悉索索的声响又让苏木发自心底里地感受到了浓厚的寒意。
昏死之前发生的那些，苏木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也就大概知晓自己现在会身处何种境况，便重新闭上眼睛，佯装昏迷未醒。
“醒了就起来吃点儿东西吧，你受伤失血太多，什么都不吃的话，坚持不了多久。”
斯维因低沉的嗓音在一旁响起。
苏木尝试着转动脖子，却脖颈很快就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像是颈椎已经裂开了一样。一时不察，就难免闷哼一声，这周围立刻安静下来，许多目光一同注视在苏木身上。
自知已经暴露，苏木也懒得再继续装模作样，只是意识虽然清醒了，可身体的困倦乏累却还没能彻底缓解，眼皮也一如先前般的沉重，只能勉强张开些许，一副恹恹无神精气亏乏的模样。
斯维因就坐在篝火一旁，左手缩在漆黑的大氅里，右手则是拿着一根烤玉米在升腾的火焰上来回转动——或许是从沿途经过的田地里偷来的，但这根本无关紧要。
苏木还注意到他的一条腿膝盖处缠绕着厚实的纱布绷带，旁边摆着一根充当拐杖的粗树枝。
“能起来吗？”
斯维因转头看向苏木，把手里的烤玉米递了过来，又同时伸出另一只手——像是话本上描述的怪物一样，皮肤粗糙漆黑而且厚实，手指末端尖锐，布满了细密的纹路，在夜色里闪烁着明暗交织的血色光芒。
他面带微笑，眼神里却隐含着些不太明显的歉意。
“我第一次得到这样的力量，所以动手的时候没能掌控精确，如果你的脖子还不能动的话，我可以叫人来喂你。”
“不必了，我还可以。”
苏木拒绝了斯维因的好意，强撑着坐起身来，却没能成功。
大量失血之后的虚弱感非常明显，还有小腹一侧和左边肩头被洞穿的伤口，尽管斯维因已经命人帮他包扎过，却疼痛依旧。
一旁的克烈见到斯维因的眼神，不情不愿地帮了苏木一下。
全身上下近乎被包成粽子一样，苏木很不舒服地活动了两下之后才终于接过了斯维因递来的烤玉米。或许是因为一天一夜的赶路厮杀让他一身精气神都消耗得干干净净，也或是因为重伤失血过多，即便已经睡过一觉，可苏木仍旧感觉不到体内血气的翻滚，而且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酸疼胀痛，简直要命。
默默地叹了口气之后，苏木格外艰难地把玉米递到脸前，张嘴咬了下去。
他根本无视了周围那些诺克萨斯士兵欲要吃人的眼神。
“别想着抱怨什么，该值守岗位的都去值守岗位，咱们还没离开艾欧尼亚呢，算不上真正安全。别忘了兄弟会里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影流刺客和反抗军的阿卡丽凯南，我敢保证他们当中肯定有人一直跟着咱们，所以咱们必须保证苏木阁下的安危才行，甚至满足他任何一个合理的需求。如果你们还想活着离开这片土地的话。”
斯维因面无表情地重新穿了一根玉米架在火焰上。
周围渐渐靠近过来的诺克萨斯士兵们一阵咬牙切齿，却也不得不转身离开，只是更多人都守在附近不远的地方，避免苏木被人劫走。
篝火一旁，只留下苏木斯维因和克烈三人，勉强算上一个正趴在地上没心没肺打着呼噜酣睡的斯嘎尔，它似乎已经完全忘了苏木曾在乱军丛中踹过它的一脚。
这周围忽然安静下来，木柴偶尔在火焰里噼里啪啦地炸响，还有就是苏木啃食玉米的声音。
“你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民兵团的西伦贝尔。”
斯维因忽然笑了起来。
“那个病鬼总是可以给人带来惊喜，他始终尽职尽责地保护着艾瑞利娅，是个有勇有谋的绝顶武将，可惜却死在了孤立无援。这和我很像，但我比他幸运，他死了，我活了，而且得到了恶魔的馈赠。”
斯维因举起自己那只难看的左手，关节突出像是倒刺一样，纵横交错的纹路上闪烁着明暗交织的血色光芒，不过一个念头，他的整条手臂都会燃烧起暗红色的火焰，阴冷而又罪恶。
苏木很清楚地感受到了蕴藏在其中的魔法能量，蕴藏着无数的负面情绪，甚至通过感受冲击着苏木的仍旧脆弱的神经，让他禁不住发出一声闷哼，身子也激灵灵地抖了一下。
斯维因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一愣，旋即明白了什么，满含歉意地笑了笑，收敛了那只恶魔手爪上的血色火光。
“我还以为你只是来自德玛西亚的旅客，或者商人子女，而后凑巧被困在了艾欧尼亚，不能离开。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碰巧流落到艾欧尼亚而已，又侥幸认识了阿卡丽。”
苏木并不意外斯维因会知道自己的来历。
反抗军里必然有不少人是属于诺克萨斯的暗探，尽管现在大概已经死绝了，但只要知道他来历的人偶尔顺带着提过一次，斯维因就会得到这个消息。
以斯维因对苏木的重视，断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消息。
“碰巧吗...或许，这是上天注定了要让诺克萨斯最终战败，也或许是艾欧尼亚的均衡之道。万灵万物皆在均衡之中，兄弟会的博伊，民兵团的艾瑞利娅，还有诺克萨斯和反抗军的你我...这真的很均衡，而且奇妙。”
斯维因抬头看向跃动摇晃的火焰，目光深邃。
或许这其中真的存在一些让人不能理解的神奇，但苏木并不在乎。
总会有人在茫茫众生中脱颖而出，带领更多人加入自己麾下，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人有多少。当然，苏木也不认为这是属于艾欧尼亚的神奇，而是在艾欧尼亚这片土地上恰好有博伊，有艾瑞利娅，有苏木，才会出现兄弟会，民兵团，和反抗军。
但苏木并不打算争辩什么，只是吃完了自己手里的烤玉米，然后盯上了斯维因手里那根刚刚烤好的玉米。
斯维因回过神来，而后笑了笑，把手里的玉米递了过去。
“我遭到了背叛。”
他忽然开口，压低了声音，只有苏木和克烈可以听到，又顺手取过一根新的玉米，重新用削尖的树枝穿好，架在火堆上。晃动的火光照在他五官立体的脸上，明暗分布。
苏木并不在乎，只是格外随意地“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克烈抬头看去，满脸狐疑。
“最早的一次是四个月之前，我得到了一份来自帝国的密令，达克威尔要求我抽调出一半的兵力去寻找可以使人长生的圣物。那个时候，我已经在计划打破纳沃立三分天下的局面，并且准备良久，却因为这一条密令，不得不暂且将计划搁置。随后，我一连数封密信送往帝国，希望能够得到陛下的理解，等待纳沃立一战之后再进行圣物的搜寻，却始终没能得到任何回复。直到两个月之前，帝国才终于回复了第二条密令，可内容却和第一条密令一般无二，只是多了一道陛下的亲笔手谕，责令我立刻执行。”
斯维因的声音十分低沉，却语气格外平静，像是在言说一件跟自己丝毫无关的寻常小事。
他转动着架在火堆上的玉米，看了克烈一眼，轻轻摇头，让他不要插嘴，然后才继续开口道：
“诺克萨斯十八万兵力，原本在我的计划之下，可以损伤很少，轻而易举地拿下纳沃立，进而大举北上，要占领整个艾欧尼亚也不过轻而易举，绝不会耗费超过一年的时间。但达克威尔已经等不了了，无奈之下，我就只能派出九万兵力，按照密令要求，四处寻找圣物，然后以虚虚实实的计谋，将战事拖延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可惜，这两个月里，我曾送出无数密信，希望达克威尔能够迷途知返，否则诺克萨斯大势将去，却全部都如石沉大海。无可奈何之下，我匆匆发动了这次的大决战，不出意外的，我败了。”
斯维因转头看向苏木，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意。
“我不是败给了你，也不是败给了博伊，而是败给了达克威尔...”
“我知道，也猜出来了。”
苏木抹了下嘴巴，格外费力地抬了下眼皮。
“你的皇帝陛下真的很蠢。”
“他是很蠢，而且只是个玩物。”
斯维因坦然接受苏木的评价，并不在乎眼睛越瞪越大的克烈是什么反应——只要这个貌似蠢货的家伙不会大呼小叫。
“勃朗·达克威尔，诺克萨斯的绝对统治者，但这只是表象，而我的家族曾在他上台的过程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并大肆鼓吹他们的高贵血统就是这个国家的最大力量。然而，时过境迁，有太多人都觊觎更大的影响力，他们欲壑难填，然后暗中结社，阴谋推翻达克威尔，而唯一的痕迹只有一朵黑玫瑰的标志。”
“我发现了他们的诡计，并亲自处死了领头的几个主谋，其中也包括我的父母，正是他们窃窃私语时提到的‘苍白女士’引起了我的警觉。在我心里，诺克萨斯高于一切。”
“他们寻求的是一种力量，一种无形的声音，在不朽堡垒的黑暗中喋喋不休。如同渡鸦凄厉的惨叫。”
斯维因再次举起他的手爪。
确实是手爪，那已经不能再称之为手，但他并没有再次催动恶魔的力量。
苏木瞥了那只手爪一眼，然后轻轻点头。
“黑魔法。”
“是黑暗中燃烧的恶魔之眼，渡鸦的眼睛。”
斯维因试图纠正，却说完之后，他又无力地点头。
“也是黑魔法。”
叹了一口气，斯维因放下他的手爪，漫不经心地烤着玉米，眼神渐渐变得空洞起来。
“再后来，我因揭发有功而获得了诺克萨斯军队中的官职，这是我从未了解过的领域。在那里，我切身地懂得了帝国的强大并不是因为我所认为的诺克萨斯血统，而是因为诺克萨斯能够团结所有人，不论出身高低贵贱。在战场前线，一个异邦的奴隶和一个高贵的贵族是平等的...”
“但它，那个阴谋密社，并没有被我真正摧毁。”
“你杀了我，也给了我新生，在生死的边缘，我看到了燃烧的恶魔之眼，通过恶魔之眼，我看到了邪恶正在扼住诺克萨斯的心脏。一朵黑玫瑰。那个苍白女士...还有她的傀儡皇帝。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当时并没能彻底终结那个阴谋秘社，而我也正是遭到了他们背叛才会被置于死地。那个他们曾经没能倾覆的达克威尔，早已沦为了掌中玩物！”
咔嚓！
斯维因忽然捏断了他手里削尖的树枝，平静的声音里却蕴藏着像是暴怒野兽一样的愤慨。
一直试图开口反驳的克烈忽然沉默下去，他抱着双腿格外乖巧地坐在一旁，盯着面前跳动的火焰怔怔出神。
苏木丢掉吃剩下的玉米棒，然后抹了下嘴巴。
“你想让我帮你推翻达克威尔？”
他一只手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然后揉了揉眼睛。
身体和精神的疲倦在填过肚子之后来得尤为猛烈。
“我能得到什么？”
“...”
斯维因忽然沉默下来。
他转头看向苏木，看了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
“我可以停止诺克萨斯对外的征战，包括艾欧尼亚，以及，德玛西亚。”
这一次，换做苏木沉默下来。
条件很不错，但想要推翻一个久居高位的皇帝，哪怕是傀儡皇帝，也绝不会很轻松，甚至步步杀机，稍有不慎就会命丧黄泉。
而且，谁又能保证艾欧尼亚和德玛西亚不能成功驱逐诺克萨斯的侵略军队？
风险和收获不成正比，交易自然也就无法达成。
“等我回去之后，很快就可以缓解德玛西亚的压力。”
斯维因再一次开口。
“现在正负责德玛西亚战线的那个军团隶属杜·克卡奥将军的麾下，他是我的同僚。在很久之前，我们就察觉到达克威尔有些不太对劲，包括我之前告诉你的这些，我们早有猜测，只是这次临死之后，我才终于可以确定，在黑暗中燃烧的恶魔之眼不会欺骗我。所以，我可以向你保证，等我回去之后，哪怕我会失去我的军职，也会通过克卡奥将军来缓解诺克萨斯针对德玛西亚的战事；尽管他现在主要负责针对恕瑞玛的征战，但我已经说过了，那个军团隶属克卡奥将军的麾下，所以你完全不必担心。不过，在这方面我需要提醒你一句，德玛西亚现在正遭受的内忧外患很严重，非常严重，尤其外患！它需要面对的不只是诺克萨斯，还有费雷尔卓德那些真正的野蛮人。如果战事继续扩大的话，德玛西亚坚持不了多久。另外...”
稍稍停顿片刻，斯维因才再次重而又重地开口：
“我已经思考了整整一路，推翻达克威尔之后，我需要建立一个互相制约的议会来统治诺克萨斯。如果我成功了，诺克萨斯的最高议会里，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
闻言，克烈猛地瞪起眼睛张大嘴巴，不敢置信的看向斯维因。
就连苏木也猛地精神了许多。
并不是因为他听到了德玛西亚内忧外患，这个他早就知道，也猜到魔法师的反抗不会轻易就被镇压下去，而是斯维因的承诺，最高议会里的一席之地。
既然这个男人敢说，那就证明这个一席之地绝不简单，甚至是整个议会最重要的组成成员之一。
“嘿，蠢乌鸦，你不是在开玩笑？让一个德玛西亚人进入诺克萨斯议会？你是疯了吗？！”
“我没疯，克烈上校准将！”
斯维因神情严肃，用疯狂的眼神看着克烈，尽可能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保证这些话不会被另外的人听到。
“我必须做出这样的牺牲，否则诺克萨斯就会面临大厦将倾的局面！我需要一位智谋与我旗鼓相当，而武力也可以跟德莱厄斯旗鼓相当的人物来帮我，除非你认为你可以在武力上胜过德莱厄斯那个疯子，否则就不要质疑我的决定！”
“你...好吧，我打不过那个混蛋，他可是诺克萨斯之手。嘿，小子，你知道吗，上一代的诺克萨斯之手就是那个家伙，没错儿，是他，就是他！”
克烈龇牙咧嘴地伸手指向被丢在远处像个小山一样，用许多麻绳布条层层捆绑包裹起来的亡灵塞恩。
苏木当即皱起眉关。
“这是捧杀？”
“不，我亲眼看过你可以在蛮力上对付那头蠢货亡灵，而我也可以向你保证，德莱厄斯绝没有之前在战场上的亡灵那么可怕。”
斯维因轻轻摇头，格外认真地看着苏木。
“我能给出的条件就只有这些了，或许，如果你需要什么，可以直接开口提出来，只要我能承担得起。”
“...”
苏木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开口。
斯维因的决定确实有些吓到苏木了，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在这种时候听到这样的故事，他还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作为一个人质，只需要保证这些诺克萨斯士兵可以安然离开艾欧尼亚就行了。
推翻达克威尔，建立议会，甚至，成为议会的重要成员之一...
苏木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还不太清醒，需要再睡一会。
“你可以不必着急回答我，直到明天日落之前。”
斯维因忽然开口，他看出了苏木的难处，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究竟有多么疯狂。
但他别无选择，除非就此沉寂下去，因为他已经可以预料到这一趟回去之后，达克威尔肯定要罢免他的军职，然后被那个阴谋密社暗中刺杀，埋尸荒野，再无人知。
斯维因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自己最看重的帝国沦为他人掌中玩物。
“好吧，我确实需要考虑一下。”
苏木看出了斯维因眼神里的坚决。
他知道斯维因心意已定，而明天日落时他们就可以感到诺克萨斯停靠在岸边的军舰。但如果那时候他想要离开，斯维因也一定会放他离开，这个已至中年的男人断然不会轻易食言，就如他已经说过要推翻达克威尔，就拼尽所有一切也会做到。
这终归不是什么小事儿，无论如何都需要细细斟酌才行。
苏木格外头疼地拍了拍额头，然后努力保持着自己的脖子不会晃动，仰面躺了下去——他需要再睡一会儿，让自己更加清醒，然后才能思考清楚。
接受，或者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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