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千珏（一）

　　这猴子如呓语般念念叨叨了好半天，尽说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苏木是全然听不明白，有心询问，却问了两声之后便放弃。那猴子是摇头也好，不理也罢，怎么都不肯回答，只到了末了才想起来，冲着苏木咧嘴一笑，然后指了指他先前看向的院墙，然后吹了口清气，苏木便见到那墙上正蹲着一只古怪的羊灵。

　　这羊灵，苏木先前见到过。

　　“千珏？”

　　苏木愕然，看了看猴子，又忽有所悟，转头看向场下的亚古老者。

　　“是来找他的？”

　　“不止。”

　　猴子轻轻摇头，意有所指。

　　此番不必多说也可明了，死者亡故，千珏临至，这是苏木在书上读到过的，而且就在诺克萨斯境内，还专门设有一处信奉千珏的教团。尽管如此，千珏教团的成员可未必见过千珏，他是只有死者临终前才会见到的精怪神灵，常人若是见了千珏，便已然命在旦夕。

　　也就只猴子才有这番本事。

　　“狼头不在。”

　　苏木又道一声。

　　“该是这样，书上说，羊灵的长弓可以痛快地送他们离开生者的乐园，而妄图逃脱宿命的人则由狼灵追捕，痛苦地倒在他有力的撕咬下。所以，每个人在临终时都会看到死亡都未必相同，是羊灵，或者狼灵。亚古长老是要坦然赴死。”

　　“到了那小老儿这般的心境，是不会反抗死亡的。”

　　猴子这会儿说话总是奇奇怪怪，让人听不明白。

　　兴许是又关乎什么隐秘，苏木心有所感，也就不再多猜多问。

　　却那蹲坐在院墙上的羊灵忽然转头看来，然后歪了歪脑袋，略作迟疑，一个纵身便消散于虚空之中。再出现时，已经出现在苏木和猴子身边，正歪过头来看向他们。

　　“你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羊灵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温柔的女孩在轻轻呢喃。

　　“我刚才听到了，大...圣？”

　　羊灵似乎有些奇怪这样的称呼。

　　猴子咧嘴一笑，坐正了姿态，摆了摆肩膀，腰杆挺得笔直。

　　“是齐天大圣！”

　　“齐天？”

　　羊灵那幽蓝灵蒙的眼睛里见不到什么变化，却奇怪地让人看到了其中的疑惑。

　　顿了片刻，羊灵轻轻点头。

　　“如您这般本事手段，该称齐天。”

　　猴子得意一笑。

　　随后，羊灵又看向苏木，怔怔看了许久，却并未多说，是连个招呼也没有，就重新转头看向场下的亚古老者。

　　这羊灵一身洁白毛发，双臂修长，双腿如羊，便蹲坐在屋檐上，两手撑着屋瓦，似羊非羊，反而坐姿如猫狗一般。除此之外，更引人注目的便是挂在她肩头的银色长弓，看起来更像是扭曲的羊角制成，应该叫羊弓，千珏教团和书上都是这么说的。

　　苏木还在回想着这些，远处忽然飞来一个黑点。

　　他迅速靠近，是那只狼灵。

　　羊灵也抬头瞧去。

　　“他做什么去了？”

　　猴子代替苏木问了一声。

　　羊灵略作沉默，似乎不想回答，可过片刻之后，仍是开口。

　　“这些人里...”

　　她指向诺克萨斯士兵的方向。

　　“这些人里，有一支队伍长途奔袭而来，翻山越岭，远渡长河，其中不少人的体力和生命都走到了尽头。他们已经迎来了死亡，然后面对选择——以身饲狼，或迎我入怀。”

　　“他们选了以身饲狼。”

　　猴子的语气里带着些揶揄。

　　他看着羊灵，狼灵也飘荡过来，停留在羊灵身边，转头瞧了眼猴子，猩红的舌头舔舐着狼牙上的血迹，直到干干净净，再不留下分毫。

　　“俺老孙，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猴子又说一句，挑逗着千珏。

　　羊灵沉默，然后轻轻摇头。

　　“你之生死，与我无关。”

　　猴子悻悻，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他在期望着比看热闹更有意思的事。

　　“时间快到了。”

　　羊灵又开口。

　　猴子懒得搭理，苏木也心有所感，转头看向亚古老者。

　　那老者腰背已经佝偻，再也无力挺直，看上去比起先前更苍老了许多，先前说话也是强行提起一口气，延缓了死亡的降临。在他面前，瑞雯面有困惑，不能理解老者最后所言，随之轻轻摇头，举起了手里的黑石符文大剑。

　　“到此为止。”

　　瑞雯轻轻开口。

　　老者轻轻点头。

　　冲起之时，风岚如骤，那黑石大剑当头斩下，却老者又提一口气，挥拳将之荡开。一次碰撞，比不了先前，老者脚下接连后退，衰败苍老的身躯已经无法支撑他的气息和魄力，后退的脚步停下时，手臂也在明显地颤抖着。

　　“大长老！”

　　僧侣们惊呼。

　　却亚古一抬手，制止了欲要上前救他的众人。

　　“我心向死。”

　　老者长吐一口浊气，然后沉腰落胯，再提一口气息。

　　却这一口气息还没提起来，就张嘴喷出一片血光。

　　瑞雯正举剑，见状后微微皱眉，放下了手里的大剑。

　　“你比我强，如果再年轻几岁的话，死的人，肯定是我。”

　　“命运总是倔强前行，不如人意，不会后退。”

　　老者咧嘴一笑，然后沉下眉眼，提起双拳，大跨步上前。

　　他每一步落下，气势都高涨几分，如熊熊烈火，无休无止。初时不过涓涓细水随风而荡，三步之后，便如滔滔大河，卷起惊天怒浪。到此时，便每一步落下，地面都轰然一震，石板崩裂，存于天地之间的魔力也轰然如山风急掠。

　　瑞雯叹一口气，提剑。

　　羊灵略微抬头，持弓。

　　一剑出，一箭出。

　　那把黑石大剑不出意外地刺穿了亚古的胸腹，一支白色的羽箭，也恰到好处地钉进了他的后心，光华四溢地颤动着，随之缓缓飘散消失，纷飞作流萤不见。

　　老者倒地，气绝身亡，临死前的最后一眼，正瞧向苏木所在。

　　或许他是在看苏木，或许他是在看猴子，也或许是在看羊灵狼灵，不肯瞑目，终归无法释怀。

　　“大长老！”

　　僧侣们哀声悲鸣，却大殿前的几位长老心有所系，并无空闲容得分毫忧伤，急忙喝令，惊醒众人。

　　诺克萨斯第二军团长狞笑出声，一挥手，喊杀声立时冲天。

　　僧侣们且战且退，并不打算在朔极寺决出最后的生死。

　　“无畏与痛苦满盈此地。盼死者众。”

　　羊灵轻轻开口，像是女子轻喃的温柔似水。

　　“该工作了，饿狼。”

　　“无畏，痛苦，无聊。”

　　狼灵的声音低沉而又难听，仿佛恶魔的低吟。

　　那羊灵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场中血腥，然后冲着猴子略一躬首。

　　狼灵渡过虚空，而羊灵如落羽而下，随后轻捷地踩着剑锋和矛尖前行，血迹斑斑的屠场没有在她苍白的身体上留下半点污秽。

　　“死者，向死而生，祈愿尔等更有一世，不再痛苦。”

　　羊灵立身一矛尖之上，抽出羊弓，勾动弓弦射出一发迅疾的弧线。

　　命中者，应声倒地。

　　僧侣们不曾反抗死亡，诺克萨斯的士兵们则大多由狼灵追捕。

　　“没本事还想活，这天下，哪有如此美事？”

　　猴子摇头嗤笑，瞧不惯诺克萨斯那些意图逃离死亡的士兵，却此行不过为了看个热闹而已，就随口说说，也不曾上前帮忙。就看场下，僧侣们且战且退，渐渐退出了朔极寺，向着后山小径而去，意图登山，固守天险而战。

　　苏木注意到渐渐空下来的朔极寺广场上还有一人。

　　这周围已经满目疮痍，遍地狼藉，惨烈的尸体、断裂的矛戈、崩坏的刀剑，血腥刺鼻，猩红刺眼。就在这不忍睹目之中，瑞雯正停留在亚古的尸体跟前，手里托着大剑，然后插在地上，双手合十，躬首，低头，沉默地进行着送终的祷告。

　　她和其他的诺克萨斯人不同。

　　固然是一般无二的野蛮、凶狠，却仍旧保有着心里的纯良。

　　作为侵略者，瑞雯已然是仁至义尽。

　　许久，她才抬头，目光环视周遭，面有不忍，随后抽出大剑，脚下踏着血腥，追赶人群。

　　“走吧？”

　　猴子始终不曾催促，到现在才终于开口。

　　“那小老儿在看人的方面是有点儿本事的。”

　　他咧嘴一笑，又是意有所指。

　　苏木不喜欢这种弯弯绕绕的说法，刚刚才瞧过这一场无谓的厮杀，只觉得心里烦躁，也懒得多想，就轻轻点头，跟着猴子从大殿屋檐上一跃而下。也似是猴子不知何时展开神通，两人并肩而行，不觉得如何奇妙，却缩地成寸，三两步就追至山道尽头。

　　此处是一真正的天险，连接两座山头之间成一悬空桥梁，桥下是万丈深渊，桥上是人影更迭，密密麻麻，稍有不慎便会失足坠落深渊，无法生还。

　　羊灵狼灵，死神千珏早已赶到。

　　他们眼观六路八方，羊弓羽箭总是恰到好处地追赶死亡，狼灵卷起黑雾，吞噬一切企图逃离之人。

　　苏木过去所认知的死亡，就更多了些奇怪的意味。

　　杀人者，究竟是谁？

　　是羊灵狼灵，也或世俗凡人？

　　“阳寿终有尽时。”

　　猴子带着苏木坐在桥头另一端，身后就是他们先前来过的希拉娜修道院。

　　他将一腿盘起，另一条腿搭在悬空之处，一手撑着脸腮。

　　“死亡的躯壳无法容纳灵魂，灵魂一旦丢了容身之所，便是孤魂野鬼，为天地大道所不容。那小羊也好，恶狼也罢，不过是在人死之时将灵魂送往归处。所以，是谁在杀人？”

　　“...是人。”

　　苏木轻轻点头，之后沉默了片刻，又忽然冲着猴子咧嘴一笑。

　　“大圣也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闻言，猴子一愣，随即失笑，轻轻一巴掌拍了下苏木的脑袋，然后指向悬天石桥。

　　“她在那儿。”

　　苏木顺着猴子指的方向看去，正见到瑞雯正踏过山间小道，还未能赶至，却远远就瞧见了石桥上的光景，又作一愣，随后脚步更快。

　　石桥凶险，诺克萨斯人数众多也无法发挥优势，又僧侣们个个身怀不俗，戒刀棍杖反而守得滴水不漏，每每有人上前，便棍杖一挑，戒刀一扫，或是身死他乡，或是坠落深渊，便只将僧侣们逼退一步，也得付出许多人命才行。

　　如此一来，就有了些对峙的味道。

　　羊灵狼灵也难得空闲下来，正立身悬崖之上，偶尔射出一箭，也或狼灵卷起黑雾，许久才出手一次。

　　得了个空闲，羊灵便踏着刀枪矛尖而来，停在苏木和猴子身边，却始终不忘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就羊弓抬起，凝聚箭矢，弓弦一颤，便一人命陨于此。待抬头瞧去，这悬天石桥上已经堆满了尸体，且不说那些落下悬崖的，便一眼所见，许多尸体上都插着白色的羽箭，密密麻麻，数不胜数。

　　“大圣。”

　　身形轻盈落地，羊灵略一躬身，那猴子也只鼻子里“嗯”了一声。

　　这般对峙的模样让猴子着实不喜。

　　便说历经磨难，修成正果也好，猴子终归是猴子，本性大妖，即便有清规戒律的束缚也难改心中好恶。就这般瞧着，过许久，猴子打了个哈欠，两手枕在脑袋下面，仰面躺了下去，又翘起二郎腿，随手自山林里招来些果子，就着喊杀声吃下去。

　　羊灵歪了歪脑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没去打扰，身形一跃又上了附近的高大山石，弓弦声轻颤，震得苏木耳朵也快木了。

　　那石桥上的光景可是不忍直视。

　　两边对垒，诺克萨斯步步紧逼，纵然僧侣们占据天险，且战且退，却也难免会有伤亡。便瞧着石桥上血流成河，沿着两边悬岸留下，那石桥底部都是些倒垂的石锥，血迹就顺着石锥滴落，满眼的猩红。

　　喊杀声渐渐弱了下来，羊灵手里的长弓也终于安静，狼灵悬于空中，咧嘴狞笑。

　　诺克萨斯两位军团长正现身出来，瞧着眼前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一众僧侣，尤其几位长老，最甚者甚至断了条手臂，脸色苍白，要站稳身子也难，还得旁边有人扶着才行。两位军团长相视一眼，森然冷笑。上攻天险，固然损失极多，可这两人的手段比起斯维因可是要差了不止一筹，早早就习惯了这种以人命推进的方式，到如今，也算得了成果，是将那些僧侣们逼上桥头，再退后，便是希拉娜修道院，退无可退。

　　第二军团长瞧了眼那宏伟的修道院，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一挥手，将将安静下来的喊杀声就再次沸腾。

　　猴子似是心有所感，吐出果核，翻身坐起，又嘿的咧嘴一笑，指了指石桥另一端开口道：

　　“她来了！”

　　那瑞雯，方才将将踏上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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