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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京有雪不复见(一)


  幽京终年有雪。陆地茫茫无人,律桓坐在那块大石旁,捞起片片洁白细看。

  指缝中漏下碎雪光华,隐隐透露出字眼,这是世间逝去生灵的终生记忆。生命消散,魂灵记忆也随之分崩离析,在幽京重新组合轮回。

  一幅熟悉的长卷落下,密密麻麻浮满前世的记忆。

  第八世了。

  这一世,她过得怎么样?还是那样艰难,或者终于幸福美满?

  律桓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只知自有灵识以来便守在幽京,数不清多少年岁,生命纷至沓来,唯有这一个女子的魂灵,不知因何种执扮,前世心结总织卷而行,令他注目。

  他照例摊开长卷探寻,皱了皱眉,这一世,她生在书香门第,不愁衣食,父慈母爱,嫁与了好夫君,一生本应顺遂喜乐,然而卷上她的结局却只有寥寥四字:郁郁而终。

  她的八世人生,身份各有不同,或为王孙贵族,或为奴仆贫女,但出奇一致的是,没有一世得以善终。

  律桓心头一动,手掌覆上卷面,半响松开,长卷溜走,徒留痕迹,他缓缓坐定,闭上了双眼。

  他既在这寂寥长途中屡遇她,便愿解她心结,助她过得美满……

  律桓找到她时,她还是个垂髫小儿,花灯节的夜晚,他选了一副亲切温和的面具,在人群中观望她。

  她随母亲仁立在糖人摊前,四处张望间,暮然盯住他所在的方向。

  她打扮讨喜,令他不自觉微笑,随即摇了摇手中拿来做掩护的风车。然而她怔怔看他半响,却“哇”一声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

  他转身快走,连撞到一名华服少年也无瑕顾及,只隐隐听见妇人轻轻哄她,“融生,我们融生乖,不哭不哭……”

  律桓就着夜色走远,取下面具瞧了瞧,并不吓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收了起来。

  融生的父亲在朝中做官,家中虽不算显赫,却也过得富足,又只生了融生这一个女儿,看得颇重。

  律桓没费多少工夫,就被融生的父亲聘任为融生的先生。

  刚进府教书那日,融生胡乱躲着乳娘擦脸的帕子,撞到律恒的脚边,抱着他的大腿左右闪躲,令他哭笑不得。

  乳娘终于得逞,她便不高兴,对他颐指气使,“你,抱我去学房。”

  她把他当家里的杂役了。

  他抱她进学房坐好,她左等右等不见先生来,只见他怡然坐定,翻开书来,俨然一副先生做派。她方知道自己弄错了,

  委委屈屈翻开《弟子规》。

  律桓轻咳一声,像模像样地念起来,听融生稚言跟着念,脸孔虽板着,心里却满意地笑起来。

  融生学东西很快,心性也单纯,很快适应与他的相处,且诗书上面有些小聪明,常举一反三,几乎与他亦师亦友。

  让律桓头疼的是,融生的琴技、棋艺都不错,唯有书画不通,尤其是那一手字,简直惨不忍睹,他每每手把手教,尚可以看,一旦脱手,她一撇一捺都要飞到天边去。

  对于不擅长的书画,融生倒热衷得很。只是有一日,律桓再提住她的手教她时,她发上坠着一串白茉莉,也许是在外疯玩时戴上去的,此时暗生幽香,他突然发现她长高了许多,他这般教她写字,似乎已不太合适,这样一想,掌中的柔夷突然变得灼人。

  女孩子家,字不好就不好吧,他这样想着,从此无论融生怎么求,他再未亲手教过她写字。

  转眼融生十五岁了,家中开始为她着意适龄男子,她秉承律桓的训诚,一举一动,端庄秀美。

  见过那些适龄子弟后,她很爱对律桓吐苦水,太幼稚、不够稳重,这些淘气的话,无非是些小女儿心性,律桓欣慰地想。

  可能这一世,融生将过上平凡女子的幸福生活。

  然而,他终究想得简单了。

  融生如今大了,他有意疏远她,她却不依不饶来找他。

  他以为又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打开门来,才发现她是真的神情迷愣,她问道:“先生,我想问问,人到底有没有前世今生?”

  这一问来得突然,律桓惊疑,不知她是偶然痴疑,还是早就有这样的心病。

  他不敢妄下结论,问道:“怎么突然这样问?”

  她两眼红红,突然扑进他怀里号啕大哭。

  他断断续续才听清楚,融生自小睡梦中常出现各种情景,总有一个女子遍寻一人,为情所苦。

  幼时常以为是梦魔,却久治不愈,她不想让娘担忧,便谎称自己好了,实则这种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真实,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记忆。

  由于并没有危及性命,她便一直压在心中,不曾说出。

  不料这一日,又有适龄少年慕名来访,家境人品俱好,父亲母亲也满意,请了她在屏风后面来看,说来也怪,她一见那少年面容,便觉得十分眼熟,待仔细去想,突然心痛难忍,仿佛是多年纠缠在梦魔中令她惧怕的人物,令她惶惶不可终日。

  律桓听了,心下一沉,纵使他之前在幽京时,私心淡化那魂灵记忆,前八世的伤痛记忆仍是波及这一世。

  融生眼泪汪汪道:“父亲母亲还不知此事,对那少年甚满意,先生你说怎么办才好?”

  律桓为她擦拭泪珠,沉默不语。

  今日所见的这名少年,恐怕就是她一直以来的心劫。只有这一世他们永无关联,才能使她从此淡忘前世记忆,开始新的人生,永无后顾之忧。

  他温声安慰,“没有什么前世之说,你不要多想,或许是你二人八字相冲。你放心,既然你不愿意,事情总会有回寰余地的。”

  融生这才释然,嘴角翘起狡黠的弧度。

  夜里律恒潜人融生所说的那少年房中,端详少年的面貌。

  那少年生得俊美,闭眼沉睡时眼尾上挑。律桓叹气,总觉得这是副薄情寡义的面相,着实不应与融生相配。

  翌日便传来那少年偶感风寒的讯息,久不能痊愈,求亲一事就不了了之。

  融生生得好,从来不愁有人仰慕,三个四个,却总不能如她意,习惯性找律恒倾诉,律桓常常望着她,微不可闻地叹息。

  她不愿意的人家,求亲的男子总无缘无故生病,待到迫不得已退了求亲帖,又奇迹般痊愈,久而久之,融生便落下了克夫的坏名声。

  家人焦灼不已,律桓也常劝她,她眼中满是无辜的笑意,“别人要说,便任他们说喽,我命中注定的夫婿,岂会畏惧这般无妄之言。”

  律桓心中升起不安的感觉,这孩子,千万别是无情无欲的命数才好。

  正当融生克夫之名最盛,几乎无人问津的时刻,偌大贵族南家的独生子南沐风,却找上门来。

  他生得俊雅,一身摄人的贵气,朝碧纱屏风后的她微微额首。融生漫不经心一警,心中一跳,喉胧却像堵住了一般,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趁着父母亲与南沐风闲话,她逃往律恒的住所,揪着律恒的长袖,神色哀哀。

  深夜,律桓轻轻捏诀,丢往熟睡的南沐风身上。

  那诀飘飘落下,却倏地急速反弹向律桓,他甩袖拂过,诀散之时,他面前站着一名灰袍老人,褶皱的皮肤隐隐显出淡金色的字符。

  那老人神情宁静,突然开口:“你非凡人,融生亦非凡人。”

  见律桓面色微变,那老人又道:“南沐风,亦非凡人。融生的命数将从南沐风开始顺遂,你不必猜测,更无法阻拦。”

  那老人见他痴痴站在原地,不再多言,转身隐入雾气厚重的夜色中,雾气中只余老人平静的预言,“为何而来者,将为此而去……”

  不知站了多久,律桓终于回过神离开,长长的影子掉开,

  榻上的南沐风,目光如灼,仿若从未睡着。

  融生没有料到,翌日南沐风依然能与她家人谈笑风生,他不是被自己克走了吗?她心中燃起不安,又暗暗自我安慰,不是还有先生吗?

  只要她不愿意,先生总不会让她嫁给他人的,想到这里,融生又快活地笑起来。

  一直等来婚事落定的消息,先生仍无动静,家人目光欣慰,而她脑中一片空白,迷迷糊糊去找律桓,他长身王立,年岁分明过得快,他却未曾衰老,而她似乎只要再长高一点点,就可以与他并肩而立了。

  融生哽咽着诉说自己的不情愿,律桓压抑了很久,才没有伸手去帮她擦眼泪。

  “融生,你长大了,不应当再这般任性。”

  她不想听,蹬蹬两步靠近了些,让他不能漠视她。

  “我不想嫁给那个人……一想到他,心口就不舒服,你帮我……帮帮我,你有法子对不对?”

  “我能有什么法子?”他不耐,紧盯着面前的少女。

  融生懵了,不明白他的不耐从何而来,他有没有本事替她抵挡那些她不乐意的事情,她以为两人心中都心知肚明,可是这一遭……

  她面有戚戚色,他咬咬牙终于说道:“女孩子大了……总要许人家,南沐风是天之骄子,他会待你很好。”

  说罢他抬脚就走,想着等融生出嫁,他便离开这待了许久的地方,远远地看她幸福安康,儿孙满堂。

  “带我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有不祥的预感,转过身来,

  她本来想从后头抱住他的动作,变成了直直扑进他怀里,而他的双手不由自主想要环抱她。

  “如果你无能为力,那么带我走……律桓。”

  她不叫他先生,在唇齿间完整叫出他的名字,温柔婉转,却像晴空里劈下的一道白光,将他昔日迷茫的思绪照得通透无比。

  抱紧她,回应她,凭着一份悸动亡命天涯,然后如何?颠沛流离,她马上会发现自己少女的情懦是多么的可笑,她的一生又会陷入痴怨,疑惑自己要爱谁,在找寻谁,仿佛一个无尽残酷的轮回。

  他陡然惊醒,决然地推开了她。

  他决定走,马上走,远远地抛下融生,仿佛听不见她的倾哭。

  律桓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的所有物件仿佛一夜消失。她用尽方法打探律桓的去向,却一无所得。

  她总感觉他无处不在,却又寻不到他的踪迹。婚期临近,她找不动了,试穿着嫁衣,倚在窗前,孤注一掷般捏紧了手里光洁的小瓷瓶。

  婚嫁的那一晚,夜幕渐落,烛光摇曳,融生将瓷瓶中能令人昏迷假死的药粉倒入酒中,南沐风进来,目光不似平日冷冽,他朝她微笑,举起酒杯,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喝了下去。

  外面似乎变了天,一声闪雷响起,融生胆战心惊,南沐风趴在桌上早已不省人事,嘴角有一丝鲜血溢出,她往身上抹了些血,潜出南府,策马往杏花岭奔去。

  杏花岭,她唯一能想到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地方。从前的每一个春日,他都在那里教她画初开的杏花,那时候日日春光好,

  山城斜路杏花香,他握着她手的时候,可知她的心绪如游丝百尺长?

  他一定会在那里。

  融生在闪电和闷雷一重重的杏花岭里奔走呼喊:“律桓!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儿!”

  树林中一片寂静,无人回应,雨噼里啪啦打下来,她嗓音凄凉:“律桓……我杀人了!我杀了南沐风!”

  像是应和她这罪孽的呼喊,极亮的闪电将她临近的杏树劈得拦腰折断,在这亮光中,她终于看见了浑身湿透的律桓。

  他的目光极亮极怒,将她一把扯过来,敏锐地嗅到她身上还未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血腥味——南沐风的血。

  “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多严重的后果!”

  融生吃吃地笑,脸庞上闪耀着奇异的光芒,问他:“你不愿意看我死对吗?那你带我走……带我走!求你………”

  他的脸色黑沉,不说话,握住她肩的手也渐渐松开。

  融生眼中有种决然的失望,她募然转身,策马而去,律桓瞳孔骤缩,她竟然在往杏花深处的断崖奔去!

  他快步奔去,她的身影在夜色中不甚明晰,一声惨烈的马鸣声划破长空,在重物跌坠的同时,他仿佛听到了她破碎的哭声,也听到心脏跌坠的声音……百度一下“双殇劫杰众文学”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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