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桃夭·终
“我啊……我知道她必然会走到这一天的……我知道……我知道！但我如何……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我轩辕娇儿，看着我唯一的妹妹，凄凉冷落、无人问津地死在他乡异地，魂飞魄散，尸骨不存？”
她又哭又笑，沉浸在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里，好似发了癔症。
“我燃了余下的一万七千年阳寿，强行从囚禁渊君之地接来了半寸灵脉……才让阿萝苟延残喘了十七年……元壅才多大，就已经是个剑法卓绝的元婴，你们却犹嫌他修为不足！自己没本事，却去强求一个孩子成龙成凤！贼子陆虢强逼阿萝，让她再为天霄宗、为陆家生出一个灵胎！她那残败之躯，如何经得起再一次折磨？”
“呵呵呵呵……结果，我只留住了她区区十七年…阿萝的灵力早已干涸了，禧儿的婴身得不到充足的供养，就去啮食她的灵根经脉……那是他的亲娘啊！你们让禧儿生下来就没了娘，让禧儿不能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活着，让他——犯下弑母之罪！”
“我呸！说得好像你轩辕媓就干干净净、高贵圣洁了！充什么圣女、装什么白莲！”鷟隆向轩辕媓的脸喷出一口浓痰，被她偏头躲过，“轩辕姈自己找死，怪不得别人！谁逼她了？还不是她自己愿意的！别人都能的事，只你们这么矫情！现在开始充好人了，你当初若是干脆点，让陆大吸走她全部的灵力，她不就不用再受一次罪了？弄得两个灵胎，一个不能登顶，一个形同废物！可惜！可惜！”
轩辕媓手一松，鷟隆复摔在地上，只有出得气没有进的气。她自上俯视的目光像是在看什么污秽：“我早应该想到，能做出这些下作之事的东西，根本不配为人！你还当你是高高在上的仙宗掌门哪？大阵崩毁，渊君破阵而出，三千年之约已经再不能束缚于她——你们这一千八百年来窃取的东西，通通都得还回去！修为清空、灵根泯灭、灵力被全部拔除的感觉怎么样？乱序之宗、乱序之蠹！其类不正！凡是用深渊灵气修行之人，一个都逃不掉！”
她蹲下来，对着浑身抽搐的鷟隆露出孩童一样天真、夹杂着温柔的神情，手中的细剑一下一下切着鷟隆的皮肉：“尔等步步设陷、残害阿萝，正所谓兔死狐悲，芝焚蕙叹，就不许我细细自思了？两个孩子若是好端端的，一定自小就会被你们洗脑成为天霄宗奉献一切的死士罢？嘻嘻嘻……所以我呀，把元壅的三魂七魄，取走了一部分，藏起来了。幽精、雀阴、和一半灵慧……没有了这些，你们再不能干涉他的思想！等有一天，他离开了天霄宗，我就把它们还给他……”
“你让我炼那阴髓噬生丹，糊弄我是为了挡雷劫——当我傻糊涂了么？你觉得禧儿不堪大用，想把他的肉身炼成神丹、献给天帝，以求得更多的庇佑！倘若禧儿吃了这噬生丹，浑身内脏血肉就会化作阴灵力，活活变成于仙族大补的丹人！”
“不过呢，你的计划早就落空了，你没发现吗？”她暂停了一下，欣赏着仇人的痛苦的表情，满意地笑起来，“元壅和禧儿，都是不应该存在的孩子……他们的身体从生下来就先天不足，也不是所谓的轩辕子，只是一具壳蜕罢了！虽然能像人类一样进食饮水，不过他们的身体，并没有血肉经脉内脏，只是因果和灵力，凝成的虚幻的空壳而已……组成元壅的灵力很充沛，所以他看起来十分‘灵力卓绝’；组成禧儿的灵力几近于无，所以他与凡人一般无二。”
“但是，我不能掌控所有的意外。谁知道你们会丧心病狂地做出些什么事情来？所以，我从禧儿小时候，就给他喂了毒。只要让他相信自己是个人类，组成他身体的因果就会把他变成一个人类……毒并不致死，对他的伤害也微乎其微，只是你永远不能把他炼成神丹了……奉上毒丹，你是想行刺仙帝吗？哈哈哈！”
“轩辕媓……你疯了……”鷟隆的头颅向一旁无力地歪斜着，他的双眼终于染上了恐惧。
“……不致死？咦？”轩辕媓突地打了一个激灵，双眼紧紧盯着鷟隆的脸，“你为什么还这么活蹦乱跳？你明明应该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才对！”
方才情绪过激，未注意到，鷟隆脸上的掌印、剑痕，身上的伤口，虽然缓慢，却在渐渐愈合！甚至伤口处还微微散发出浅地几乎感觉不到的生机之力！
“这不可能……这不可——”轩辕媓突地抬头，双眼如淬毒的刀锋盯着鷟隆，淌出几乎实质化的毒恨来。细剑骤然破开了鷟隆胸前厚厚的法衣布料——
一颗碧色澄净宛如琉璃、半透明的桃核，正嵌在鷟隆心口，随着他心脏的跳动，轻轻振颤着。
鷟隆心脏里的血管突出体表，与桃核紧紧相连，吮吸着从桃核源源不断输送而来的，精纯之至的生机之力。
“我的灵核！怎么、在、你这里？！阿萝从小体弱，来你天霄却是无法静养，五百年前，我明明是送给她维持身体——”破碎的字眼，从轩辕媓的嘴角溢出。她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老狗——你对我妹妹做了什——”
“别误会、别误会！”鷟隆突然嘿笑出声，颇为油腻猥琐，“陆虢叫了两句苦，你那好妹妹就心疼的了不得，拱手送给了情郎！比起那废物，自然是我堂堂天霄掌门更能发挥这宝物的作用！只不过送了陆虢十个花枝招展、环肥燕瘦的绝世美姬，他就喜不自胜，把这宝贝送与我了！哎哎哎别别别——”
他觑着轩辕媓想要剜出桃核的剑尖，缓缓露出了一个颇为奇怪的笑容：“既然被你发现了，我也就认了！不过，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我只有一事不解：纵然陆元禧吸干了她的灵力，但只要你还活着，轩辕姈——女萝是绝不会死的！可她却就这么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了……通天神女水火不侵，寻常人害不得她，而唯一能彻底杀死轩辕女的，只有血亲的刀剑相向……你告诉我，反正死人也不会说话了。是不是你——”
轩辕媓握着剑的手晃了一下。
“是我杀了她……身体被啃的只剩一点了，太苦了，太疼了，为何还要、活、着、呢、唔呃、咕噗、咦………”
扑哧——
有什么陷进了什么柔软的东西里。有什么溅了谁满脸。
“禧……儿……？你……没有、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吗……”
“闭嘴！闭嘴！你不配和我说话！不必惺惺作态了，你这个杀人凶手——！！！是你、是你杀了我娘！！！是你下毒害我！是你谋害兄长！！父亲的死，是不是也和你脱不了干系！！！枉我把你当亲娘看待，是我瞎了眼，不辨忠奸！你还我娘，你还我娘啊！”
陆元禧双目赤红，喘着粗气，细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一把染着鲜血、寒光雪亮的匕首——柄上镶着五彩宝石和各色珍珠翡翠，正是前些时日轩辕媓送与他防身的那柄。
“假的！假的！！通通都是假的！你连真名都不肯告诉我！我这一辈子，原来就是个笑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骗我二十八年，看我如此孺慕于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你说啊！你解释给我听啊！！！你起来！不要装蒜！到现在你还要糊弄我吗！”
一支形状奇异的尖头长刀不知从何处嚓地飞来，精准无比地打落了陆元禧手中尖匕！未等他回神高呼有刺客，他的身体突然被另一只长刀穿透肩胛琵琶骨，重重钉在墙上！他白眼一翻，登时就疼晕了过去。
轩辕媓倒在地上，血从嘴角溢出来，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她将绝大部分寿命都燃掉了，余下的一点，蹉跎在了一千九百年的磋磨和愧苦里。
她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如果不是为了亲手向鷟隆复仇，再修补好两个孩子的身体，把他们送走，她根本撑不到现在。
陆元禧的穿心一刀，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样也好。她欠那个孩子良多，如果这样可以稍微弥补一些……只是还未曾手刃老狗……
谁轻轻地跪坐了她身边，动作轻柔地扶着她的身体，把她的头捧起来，让她枕在她的膝上。
鼻尖萦绕着重瓣海棠哀凉的清香。
“……婵……”
眼前模糊不清，只隐约看见她袖上的星月雷霆，一如一千八百年前。丝毫未变。
轩辕媓以为她要出言责骂她、讽刺她、狠狠打她、说她活该、说她咎由自取，或是控诉她害她苦了这么多年。她缩了缩头，等待着狂风骤雨的到来。
什么都没有。手里兀地被温暖的指尖塞进了一个两头尖尖、肚子滚滚的东西。
……我的灵核……
哈哈……我轩辕媓一生沉浮一万三千年，对我最好的，唯一把我放在心上的，到了最后还在帮我的，是我……害得她最惨的那个人……
神啊，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轩辕媓从怀中颤抖着掏出一个小小的、碧色的东西。两头尖尖，肚子滚滚。
是一颗比她的灵核稍小一点、颜色也更浅一点的灵核。
只是这颗灵核的表面布满裂纹，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成几块。而且颜色黯淡，生机全无。
轩辕媓把灵核紧紧握在右手里，左手摸索着，试探着轻轻握住了她的右手。
她仿佛怔了一下，手却紧紧回握了回来。
轩辕媓把她的手和两颗灵核抱在胸前，露出了一个支离破碎、却仿佛得到了全世界的、极浅的微笑。
下一瞬，轩辕媓的身体便化作了一抷灰土。厅外的风倒灌进来，于是，便连这点灰都不剩了。
她膝上只余一对有些旧了的缠臂金，并两枝缀着初绽花朵的桃枝。
两枝桃花，一大一小，静静依偎在一起。
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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