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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无垢


  千里寸草不生。

  确切地说,这里的地面之上,并不存在任何生命和无机物,包括土壤、沙砾和岩石。脚踏之处,唯有薄薄一层奇诡瘆人、深紫褐色、皴皱龟裂的黏胶质覆盖物。

  直接碰触,感觉不到这片异质的黏胶有任何的温度。不必提什么砭骨透寒或是炙热滚烫之类的字眼,连最基本的“冷”“热”,甚至是“温”,都无法确切地描述出来。

  但是。倘若一时不慎、放松警惕、神识懈怠,就会突然从接触的地方燃起幽幽的蓝焰,抑或冻上阴冷的寒冰,甚至窜来一股腥臭无比的魔气——

  毫无规律可循。混乱,无序。

  而那倒霉的先行者,无药可治,或者化作一团灰烬,或者变成被冰冻的残骸,或者变成一团失去理智和身体原本形态的扭曲的异物——流淌着金属质感黏液、哀鸣着的蠕动的肉块。

  无论那原本是鸟兽、虫豸,还是人类。

  ——虽说有时候,人类和虫兽并没有很大的区别。毕竟,虎毒尚不食子,人却不一定。而在绝对的自然伟力面前,人类确是渺小的虫蚁尘埃。

  这无垠之地,空气中弥漫着的并非灵气,而是死亡。四野憔悴黯淡,风啸阵阵悲号,日曛复月喑。周围温度极低,滴水为棱,呵气成冰。

  据说,此处是旧纪元的仙魔古战场。仙倾魔覆,血尽浇于此地。虽不见仙骨,亦没有魔骸,可折戟沉沙,神兵不见天日,怨气森冷阴寒,终日鬼哭哀哀,令人闻之,不由得潸然泪下。

  无论向着哪个方向望去,都没有尽头。以平安祥和著称,处处仙乐阵阵、鸟语花香的巨灵星鎏兰,为什么要被这处污秽之地玷污,使得明珠蒙尘?不禁让人叹息不已——这真真是造物主的败笔!

  此时虽是正午,日光却昏暗寒凉,十分不祥。古战场一角,半空中静静浮着一片圣洁的金莲。

  细细看去,并非芙蕖浮空,而是一朵朵莲花形状的台座式法器,阵列森严地停在昏日和紫地之间。

  每一个莲座法器之上,都正襟端坐着一位神色庄严的僧人。他们身着朴素无华的百衲袈裟,颈坠十六颗紫檀念珠,身前悬浮漆乌木鱼,双目紧阖,口中念念有词,手上当当有声。

  阵列最前方,直面阴气,并排而坐的,是一高一矮,一年青一衰老的两位僧人。

  矮小僧人的面庞活像干瘪已久的胡桃,沟壑深深。他身着重紫宝裟,以赤金之线在袈裟的每一寸布料上都绣满了佛经:“地藏菩萨真言”、“往生神咒”、“大光明咒”、“太上救苦经”………林林总总,累不胜数,真真是仙气盈空,祥光捧圣。脖颈上一串一百零八颗宝珠的念珠佛光湛湛,而他手上缓缓敲击的乌紫木鱼,亦是神光内敛。他浑身洋溢着慈和悲悯的佛气,显然是已修出金刚阿罗汉之体的得道高僧。

  而他旁边的年青僧人,细看之下,令人只余愕然。他身着的深黑袈裟袒露着右肩,只斜披左肩,裸露出的大片肌肤,赫然纹着邪狞的大片妖兽浮屠,浮屠中夹杂着半开的莲花。那颈上念珠哪里是珠,分明是一百零八颗婴儿拳头大小、残缺不全的颅骨!手中木鱼也并非正统之貌,而是刻着巨口尖牙的貔貅。这邪气之僧,面庞轮廓如薄刀削就,清晰冷峻;五官亦格外深邃俊美,如画中妖仙。

  十方诸佛——慈哀愍我——

  欲修无上圣菩提,出离三界无苦楚——

  一切诸愿俱成就,永无业障遮止兮——

  欲渡峰林无妄海,毒恶禽兽及恶人——

  恶神恶鬼并恶风,一切诸难诸苦恼——

  是众生等,生时死时,自得大利,终不堕恶道——

  “方丈。”年青僧人停下诵经,缓缓睁开双目,那眼眸竟是世所罕见的、极深的幽蓝之色:“今日已到‘临界点’了。无论再念多少经文,都只是白白浪费体力。超度的冤魂怨气已达上限,不可复加,倘若强求,只会引来更激烈的反扑。”

  大悲寺住持——慈德,闻言双掌合十,长叹了一口气:“善哉!无恸,今日超度恶灵,你出力不少,可万万切记固守心脉,免遭妖魔所侵。此处先由老衲担着,你去后方稍歇,也解解乏气。”

  无恸子略一颔首,却不动作,只向后方弹出三道指风。慈德见状,颇感疑惑,刚想出言询问,突听得远远传来几个小沙弥的哎哟怪叫。

  三个小沙弥捂着光溜溜的脑门,纷纷叫嚷出声:“无恸师叔!你这是无故体罚!”

  “就是就是!”“方丈,你也不管管他!”

  “这……”慈德一愣,面露为难之色。无恸子神色漠然,喝到:“肃静。你三个不全神贯注诵经超度,反躲在阵列末尾八卦聊天,如此口德不修,于此重邪之地,只能横加祸孽。若还是如此顽劣,就回寺内去罢,莫要于此添乱。”

  “哼!走就走!我看啊,大伙成日里苦诵经书,也没见有什么效果!”“略略略!反正无恸师叔一个人就够了,何须我们这些小喽啰!”“谁没出过力?就你最有功!”

  三个沙弥驾着金莲座驾溜溜地跑了,空中隐隐传来几句“五百年一度的洗朱剑祭去不了了呜呜呜”“天霄宗就是王八宗门!”“无恸师叔吃斋饭没有盐!”。众僧见状,亦是一片窃窃私语。

  “无吪!无觉!无聪!”慈德起身喊了两声,见几个孩子已然跑得没影了,方重重叹了口气,拄着禅杖道,“无恸,那几个孩子虽小,但确是百年一遇的清净之体,于超度一职作用甚大,方才也确实为你分了几分负担。幼童顽劣,乃是天性,你何苦这样疾言厉色。”

  “此事事关重大,稍有不慎就会引发无可挽回的灾难。若人人如此,那也不必在此虚度光阴。一句天性便可轻飘飘地原谅吗?方丈,你莫要用‘他们还是个孩子’来搪塞与我。无恸一向认为人性本恶,须得后天教化。养而不教,是为养蛊为患,殆害世人。”无恸子的声音并没有丝毫起伏,却令人脸上火辣,心里羞愧。

  慈德半晌无语:“你这孩子,是随了谁?既不金刚怒目,亦不慈悲救世。然你的道心,却是寺中最为无懈可击的。罢了罢了!如此也好,便随你去吧!”

  “叩天问地,不如叩问己心。修佛岂在口中,倘若亲身躬行,人人皆可是世间活佛。”无恸子停顿了一下,语气终于有了一点起伏,“方丈,无恸有一惑不解。我等在此处诵经超度已有七七四十九天,且五十年来年年如此,从未间断。却为何,我总有这种感觉:这只是表面的平静,源头的力量仍然在不断壮大,丝毫未消?私以为,这气的波动并非咒怨之气,而是报……”

  喀嚓。

  慈德低垂着头颅,苍老的躯干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握着的禅杖,竟然生生裂开一道深深的缝隙。

  “………无恸啊。世上之事,并不是掏心掏肺、真心实意地付出了,就一定会有同等的回报。救世的慈悲换来的,未必就不会是仇怨、恶念、甚至难填的贪欲。人们总是需要一个人来给我们爱、与无偿的付出,可是那个人——真的能得到哪怕一丁点的幸福吗。”

  无恸子幽蓝的眼眸微微睁大。他看见慈德干树皮样的脸上缓缓滚下一滴浑浊的老泪。

  “你说得对,你说的没错。果然,果然,你也终于看出来了啊。这哪里是什么污秽咒怨?分明是我等一千八百年前造下孽因的报应!世上,又怎么可能找得出彻底净化之法?!这混乱无序之地,也不知能撑得几时。从头到尾,就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剩下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倒也能落得个干净。”

  慈德眼前,浮现出了一千八百年前的那个身影。她扬起的水袖上刻着星辰雷霆,雪银色的发丝挽着清凌凌的少女髻式,蹦蹦跳跳,满心欢喜地去找她的朋友。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见她发间妍妍绽放的海棠钗和裙摆下若隐若现的赤足。

  这哪里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独.裁君皇,分明……分明只是一个有着大好未来的孩子。

  倘若老衲没有出家,倘若老衲有一个女儿,也一定是这样活泼泼的样子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做下这种罪孽深重、恩将仇报之事!

  那双朱红色的、净澈如琉璃的眼瞳,直视着这些畏畏缩缩、叫嚷着大义的诸公,如燃烈焰。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兀地平静了下来,放弃了所有的抵抗,撤下了护体的灵纹罡气,就这样束手就擒……诸公诸君幸灾乐祸的欢呼嘲笑,向她吐口水、扔臭鸡蛋和烂菜叶……

  麒麟、麒麟…………倘若要血债血偿,还请加诸老衲残败之躯,放我这些弟子一条生路……老衲绝不会抵抗,引颈就戮,毫无怨言。这都是我们这些见死不救之人应得的报应……

  “方丈!”无恸子清叱一声,隐含灵力,令那些开始缠上慈德脖颈的魔气不情不愿地退去。

  “……无恸,你也退下吧。让老衲一个人静静……”慈德喃喃道。

  无恸子犹豫了一瞬,终是躬身行礼,合掌而退。

  群僧都散去了。苍老的僧人孤零零立在天地之间,发出小小的泣音,仿佛他仍是母腹里的婴孩。

  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无条件原谅他、原谅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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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元禧正窝在自己的茅房——哦不好意思,冒犯了——茅草房之中,在青竹小榻上笑的肚痛打滚。

  “哎哟我的妈呀,鷟隆老儿这可真真是笑死我了哎哟我的妈啊——”

  “躲在这哭爹喊妈呢?!我告诉你陆元禧,今天莫说你娘,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管用!”草帘被一股罡风猛地掀起,一只绣鞋哐当一声踹翻了杌子——一道杏色身影已如母夜叉般立在尚未反应过来的陆元禧身前。

  “我娘要是天王老子我可不就是仙帝太子——呃、呃?姜姨您怎么来了啊愚甥有眼无珠还未扫榻相迎有失礼数姨母莫要见怪——不您还是见怪吧您要不下次再来——哎哟!别打了!别打了!别打脸啊——”陆元禧的笑容僵硬地定格在了脸上,他连滚带爬翻下榻就要逃跑。

  只见女姜不知何时掏出一柄扇丹炉之火的芭蕉铁扇,舞得那叫一个虎虎生风:“老娘今日便代你亲娘教你这猢狲做人!看扇!”便向拍苍蝇一样向小外甥劈头盖脸扇去。

  茅草屋里便响起陆元禧真真正正的哭爹喊娘声了,连茅草扎的屋顶都被罡风掀去了一半。

  等陆元禧捂着红肿的臀部和肿成猪头的脸,哼哼唧唧地趴在床上直叫唤的时候,女姜已倚在桌前慢条斯理地泡茶喝了。

  “姜姨!你外甥我体弱多病——”

  “我呸!你现在可比大悲寺后山的野猿要灵活得多!可别号丧了,当老娘稀罕听啊?”女姜啐了一口,掏了掏耳朵。她沉默了一下,又轻声道:“……见你比往日生龙活虎,面色也有几分红润,都有力气去使坏了——想来那废丹还算有两分效果。”

  “……您不问我为啥这样败坏天霄宗的名声?让三宗使者在仙坛苦等鷟隆,让那老儿大失颜面,让天霄宗滑天下之大稽,让三宗对天霄生了嫌隙……的原因?”陆元禧怔了怔,小声道。

  “我平日里何曾看得惯他了?他如此待你我姨甥三人,我深厌之,又碍于身份不好发作。你如此行事,倒给姨母和你兄长出了口恶气!他不给咱们颜面,咱们也不是什么圣人,不必帮他们遮掩丑事!——姨母只是担忧你的身体。这样不要命地折腾,我如何就能心安了?!”

  是错觉吗?陆元禧恍惚瞥见女姜眼角似有点点晶莹。

  “姜姨,我……”他无端有几分气弱心虚,低声想向她道歉。

  便见一个华光闪耀的物什冲着他面门飞了过来。

  他心头刚刚冒出来的那点歉意顿时就没了:“谋杀啊!”

  待看清那东西原貌,陆元禧却是一愣。

  一柄短匕。柄上镶着五彩宝石和各色珍珠翡翠,刀身包着质地细腻的小鹿皮作刀鞘。因方才的震荡,那刀鞘微微松脱,露出一线雪亮的寒光。

  “真是好宝贝!……姜姨,莫不是,送我的?”他惊呼一声,又觑着女姜的侧脸,不可置信地问道。

  “莫不是脑子方才打傻了?还能给谁!”女姜没好气的说到,“得罪了鷟隆,谁知那老道会想出什么馊主意治治你这小子!他从来都这么没脸没皮,跟病弱小儿一般见识……虽说你这次做的也有些过头了。”

  “拿着防身罢!喜欢吗?好看不?我亲手做的!”

  窗棂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仿佛她还是一千九百年前,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飞扬、诸子拜服的天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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