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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幽游


  徵明历两千九百九十九年。诸星摇荡于空,人鬼魔妖各族杂居,凡所大陆,皆灵气充溢,才秀辈出。

  在这辽默之宙中,有星鎏兰。鎏兰地广洋阔,十宗镇守。仙凡泾渭,俗世芸芸,只可遥瞻诸宗丰采,从来井河不犯。

  镇鎏兰中洲者,乃剑宗天霄。此时层汉天宇间,天霄宗主峰——蘅宫仙坛,正凤箫鸾管袅袅而起,鹤童蟾侍排排而出,芬葩芳蕊层层吐艳。

  迂道而趋,取级而登,直跻一胜地,仰睇其上,乃叠台双阙,金玉之殿,方知仙坛盛名,洵不诬称。

  此刻殿中,或坐或立,寥寥几人,不远不近。

  “好——!!不愧我天霄此代珏秀殊异儿郎!”有高声长笑震响合浦珠帘,正殿内,中年道人端坐中堂,抚须颔首,含威深目掩不住七分蔼容,“此番秘境之行,我徒当居头功,真真令宗门扬眉吐气!昆山宗西陵门奔雷山庄那几个老匹夫,仗着弟子尚有三分可取,平日里尽是喋喋咄咄耀武扬威,如今看他们可还有何拿得出手的丰功来说嘴!”

  道人左手旁一紫衫秀美女子举袖掩唇,吟吟弯出嘴角一点醉人的弧:“掌门师兄好生不讲道理!只许你这老道对着小壅儿赞不绝口,便不许诸宗长老——”

  那仿佛盛了蜜酒一样的弧稍稍露出三分讥意,“王婆卖瓜,鱼目当珠?呵呵……”

  “葵姬,你这话中听!”女子斜对过一虬须客闻言,手中精铁长槊不由在地上咚咚作震,惹来女子几多白眼,“太上长老生了个好孙儿!依我看,这次九州十宗洗朱剑祭,壅儿夺得那头魁,已是板上……”

  “葵娘子叫的真真是亲热无比,旁宗见了怕是以为陆元壅是你亲孙儿…”斜刺里,有阴阳怪气的男声幽幽乍起,纸扇张合的声音随之一声接一声。

  “赤八,你这话若是让旁人听了去,知道的知道是你爱怜小辈,不知道的可要说我天霄目中无人骄矜傲岸,竟不把九宗各门各派放在眼里……”

  “陆元禧!”掌门鷟隆嗔目须竖,提气大喝,掌下使力,白玉螭龙头扶手骤然崩碎,“竖子放浪!瞧瞧你这骸形骜态,你对宗门师长可还有几分恭肃!”

  葵姬芙蓉面上亦是浮起愠色:“元禧,你长兄在九州已是声名远扬,人称‘君子剑’‘姿彩雄润,气韵脩明’,你则不学无术六艺不通,成日里走猫逗狗,你大父的剑谱心法没读熟两章,天霄十六峰的女弟子倒是被你骚扰了个遍!我看呀——”她柳眉一蹙,“现如今,你怕是连丹山五彩齐力一击都防不住!”

  “你这刷绿漆的老胡瓜,三寸不烂舌对着自宗人倒是上下翻飞,险些令人忘了,你窥看流花宫素怀仙子容貌,自惭形秽、气嫉交加走火入魔一事了…”眼下青黑的青年徐徐起身,往大殿外走,他身条孱细,竟还能灵活躲过了鷟隆盛怒之下丢过来的拂尘,枯黄干瘦的脸上略略浮起一点笑意,格外悚然。

  “昆山江衔璧,流花薛觥,奔雷樗里默,星云澹台雪,西陵鹰佐,甚而是大悲寺的无恸子——这些个无双道君,在洗朱剑祭这样的百年盛会上,对着兄长这个区区散修,就成了软脚鳖孙、拱手让贤?”他发出几声稀稀拉拉的咥笑,“不作陪了,万事皆有诸位的心肝为宗门争光,某这放浪竖子只管乐得逍遥——”

  纸扇噼噼嗒嗒的走了,殿内气氛一时冷稠。赤八眼瞅着余怒未消的掌门和葵师妹,虽忿然陆元禧目无尊长口无遮拦,却也暗自庆幸自己口舌拙笨,未快嘴驳辩几句,掺和进这一笔陈年乱账。他眼神又飘到几人炮火所起的主角——陆元壅身上,青年全程一语未发,神情七分寡然。

  若不是他身上剑气锋芒毕露,赤八险些将他视作支殿柱。此子未在天霄宗内拜师,只混学着十六峰所长,却因天资禀异,竟卓然盖过诸峰弟子。

  因其祖为太上长老,论辈分算是他几人的师弟,叫师侄实有占便宜之嫌;而叫师弟,他又并未拜师,年纪与几个千岁大能也相差甚远——现今就只像凡间长辈一样混叫着昵称。

  “壅儿,元禧他自幼无人管教,口舌辣了些,你莫要与他计较,乱了心性。”赤八思忖片刻,便老着面皮出声道。谁知青年只略向他点一下头,便向鷟隆拱手,干声道:“掌门,如今已是辰时三刻,天光四起,灵气沛然,既诸事已了,请允壅回思过崖习剑。”

  饶是鷟隆这般颜厚,也面皮抖了抖,方挥手笑骂到:“去也去也!!”

  “赤长老,葵长老,壅先行告退。”青年对着赤八和葵姬微一躬身,便向殿外急急趋走。

  葵姬瞥着离去的“君子剑”,口中啧道:“这剑痴!怕是一剑横贯那脑仁东南到西北,一丝通达世故也无了!”

  此处先按下不表。那陆元禧离了大殿,闲信漫步,踱到隐峰一带来。他乃陆氏末子,母亲通天神女,诞下他时力竭散灵而死,而他由于胎里被其父旧敌下了猛毒,甫一生下便气弱灵微,现天不假年之相。他大父已闭关一千七百余年,不曾出关,旧部皆溃,人人轻慢,父亲也在母亲怀胎未半之时死在仙魔战场。

  只有当时年方十七的兄长与他相依为命,可兄长痴于习剑,不通庶务,对他也不甚关怀;他在诸峰间辗转百家,因体弱脉堵也不曾习过一二术法,二十余年只不断吃着第七峰汝焉峰上医徒手作的辟谷丹。正因如此,他对宗中秘辛毫无敬畏之心。

  这隐峰独辟于十六峰之外,不在山河图之中,乃宗中八十八条巨灵脉源头所在,犯禁长老弟子幽闭之处。虽不知为何,但修为越高者,于此处越神通尽丧,颓然束手。

  小时捧杀,大了唾骂,天霄宗待他这个无法修炼的废物从无养恩,惟弃惟杀。日日服下的辟谷丹,粒粒颗颗都藏了南苗的秘毒。他只身孤孑无处可去,宗门也不会放大父的血脉远走脱逃。

  上不能扬翼捿天,下不能化鲲遨洋,每一天每一旬每一月每一年,都只能在这方寸之间井底窥天,游荡似无根萍。寻个燥爽明透的半山穴洞,小憩一霎,日轮西斜,一日便过。

  此时日头初上,隐峰却雾滃棘铦,芾石笼崖,峭崿乱碛,屼嵲高削。莫说是犯禁弟子,怕是连积年的老魔到此,也要两股战战!陆元禧暗忖道,隐峰的哪个边角他未曾攀跻过,今日缘何如此阴森冷怖?

  细细看去,一石一树,似乎也与往常有微妙的不同。先前呆滞的几束立峰,如今错立如交牙,狞厉非常;濡足而平的水流早已不见,惟翠葆浮空,偶有树隙稍露回端,浑赤如血。

  隐峰,充斥着平日绝不可存的庞巨生命力。它活了过来。

  陆元禧天生筋柔脉弱,也不曾进补过甚灵丹妙药,于是虚度二十八载,尚未引气入体,只凡胎一具,肉眼两只。此处林深涧阴,滩声震耳,周遭灵气渐浓,本应是修士极佳修炼之所,却压的人吁吁气喘,两颊紫涨。本应缥缈虚无的灵气,重密到凝露成水,倒涌逆卷,令人只觉艰行跋涉于深潭泥淖。

  他觉察到,这并不是平日里熟识的隐峰。通天神女为万年仙桃化身,其血脉蕴破障之力,可斩世间一切惑眼迷心之物。青年从怀袖中取出一青光烁烁的短匕,毫无犹豫地在左臂一剺。异香之血甫一流出,眼前便骤然清明,似有仙人指路,竟看见半空中灵气之河道,正从一个方向奔涌而来。

  他牙关紧咬,逆着这洋流踽踽蹒跚。奋力行了一两里,力竭之时,眼前岚气忽澄。

  只见绝壁之上,雾隐绰绰,锁着一个梦。

  乍看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雪发,丹唇,朱颜,玉肌。微阖的双目和鸦羽样的睫。这种美丽仿佛是幻影,又仿佛在这孤绝之地,留住了一捧月光。

  她的长发半散半挽,隐约可看出是个松了的少女髻式,独插着只海棠晶钗,单缀着条梅红长绦。

  八十八条重钢链穿透她的琵琶骨、肱骨、脊骨、两肋、尺骨、股骨,穿过身体的部分尚细,当从她身上延伸出来时,便渐渐膨胀至碗口粗,一端深埋入崖石,一端没入虚空。八十八条重链,每一条上皆流淌着脉脉的灵气。她周身不着寸衣,却缚着数条三指宽的白绫。

  说是“白”绫,并不很是贴切。不知谁人以紫金血砂密密地在那绸绫上绘着符印咒诅——封封封杀杀杀印印印绝体绝命不见天日——

  “四合八荒灭魔阵……”依稀辨出此阵的大名,青年只觉双目锐痛,泪汗横流,脑海中亦似千针齐齐扎下。视野天旋地转,花钗、长发、白绫,皆在灵气的流水中浮动,而她微阖双目,沉浸于永不醒来的美梦。

  剧痛临头,陆元禧眼中却爆发出狂热的欢喜:“以如此毒阵咒缚铁索,不惜扭转山川,灵脉齐缠,也要把这东西留在这里……不,不,必是灭杀不能,只好退而求次,将它镇压于此!!倘若……倘若它能走脱而现世——天霄安得宁日!”

  他乃凡俗之体,而当世大阵大术,皆只防灵力强横、修为高深之士,且尤其容不下哪怕一丝污秽。是以,当他泼血于钢索铁链之上时,那完美无瑕的灵气回路好似被天焰灼烧,急急震颤起来,登然间,重紫蒸气腾起,繁复咒文消散于空中——

  不过须臾,陆元禧已然成了个血人,此处大阵竟也被他污去几多。此时,空中重链狂舞,唳啸阵阵,咒腾于空,白绫之上紫砂纹路渐渐暗淡,少女缚颈之绸下,似有黑光一闪而过。

  “前辈!求前辈降下神通,惩治这些大损前辈威严的鼠辈!天霄宗滔天大罪,犯上界神使天颜!强扭山河地势,借区区毒阵呪符,竟妄图将前辈似那猪狗一般镇压!!请前辈诛杀众獠!!!”陆元禧伏地叩头,高声呼号,口中诨说着谄媚挑拨之语,眼中却涌出酸涩的泪流。

  无人知晓,他出生便能记事,二十八年记忆无一遗漏,新如昨日。他至今不忘,母亲产后力竭,枯瘦的手想要抚一抚他的额头,那温热只一触,便是此生永别——一把尖匕深深插入了她的灵核,搅碎了她的仙魂,让她消散于天地间,永世不得超生!而那只执匕的青葱玉手,手腕赫然刻着唯天霄亲传弟子及长老掌门方有资格刻下的剑印!

  头痛欲裂。身上的疼痛却渐渐远去。啊啊。我的血要流干了吗?……母亲…孩儿无能………

  忽地。有谁的视线,静静落在他的身上,恍如天垂清泪,洒月流光。

  ……视线?

  他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向前看去——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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