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仇恨的终焉
娜蕾·乔尔多。
十一年之前，在尤拉托尔王国与梵穆教国的战争中失利的尤拉托尔王国大将军——托比斯·乔尔多的血亲幺妹。
在这十几年之间，从未有人能够捕捉到这位在十几年之前便已经消逝于战争的将军最后的亲人究竟去往了何处，在失魂落魄的、丧失了土地与家园的败军们打扫战场的时候，绝没有任何人能够知晓在辽远光辉的创世神殿之中，这位自最后的麓战之后便消逝了全部踪迹的、名为乔尔多的殿下究竟身处何方。
没有人知晓她的踪迹，便更不可能有人知晓在日复一日的、与武卡辛·托米尔的朝夕相处中，支撑着她在群狼环伺之境安然生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仇恨。
彻骨的、冰冷的、在无边的夜晚不断将心灵蚕食的仇恨将身处于黑暗之中的她不断地吞噬，即便是身在温暖而炽热的阳光之下，那无边的恨意也不会消逝分毫。
仇恨，便是支撑了她生命十几年的意义所在。
报仇，便是她还活在世间十几年唯一的意义。
但如今，这样黑暗肮脏的东西也失却了存在的必要啊。
跪坐在无人的地下，寒冷而彻底的凉意从青石板上散发、从膝盖开始将她的全身都包笼在无边的寒冷之中。
“……”注视着那苍白无力的、拥有着灰与白无规律纹样的白石屋顶，沉寂了太长时间的女孩终于从唇间溺出一声叹息。
但她没有说什么，在最后注视了一眼旁边的尸体之后，她将刀尖反握，那双瑰紫色的双眸将男人的眉眼刻印。最终的行动迅速而没有任何回头的余地，在沉默之间，那温热的血色从刀尖展露，将手指与刀锋晕染。
那鲜丽的、代表了生命的液体将她漂亮的宫裙也浸透成艳红。在粘腻的触感与不断丧失的温热之中，这个女孩脸上却慢慢展露了如孩童一般的微笑。
“这就是……死的感觉啊……”她的嘴角溢出血液，鲜红的血珠滴落在纯白蕾丝边装饰的胸前，如同最名贵的血红珊瑚珠一般，断断续续地连成一串，将她的前胸装饰。
她的脸上是全然安然的笑容，像是终于得到了心爱之物的孩子，在那张脸上终于展露了从未显现于人前的满足。
她的鼻尖能够嗅闻到的气味只剩下了从身体之内出现的、温热的铁锈的气息还有从身体之内的左胸开始展现的、不间断的、‘死’的气息。
天生比寻常人敏感许多的听觉能够听见心脏在微弱至极的鼓动之后出现的、血液从心房迸溅的声音、能够听见血液从从伤口蜿蜒至方才刺杀义兄此刻却埋入她自己体内的凶器之后滴落在地上的微弱声音、能够听见因为失血过多而响彻在耳边的不知名的嗡嗡声……
好热啊……
刀尖破开皮肤的剧烈疼痛最终成为了最炽烈的灼伤感，那片肌肉与皮肤展现了几乎难以忍受的、被火焰所灼烧的感觉。
好冷啊……
伴随着血液的流逝，从心脏开始，不断有寒冷的感觉将躯体支配，最后那彻骨的寒冷与脚下的冰寒相呼应，恍惚之间仿佛将她带入了耐卡不雪山的最深处，
视线逐渐模糊、耳边的声音也逐渐远去、那不可名状的灼烧感却越发炽烈，最终将她最后的感觉全数灼烧……
在此时刻，娜蕾才觉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真切。
这便是死啊……
最后的最后、她将胸口的利器拔出，部分凝固结块的血液与早已经丧失的大部分力气却令这无比简单的动作变得无端的艰难。但最终，那把尖锐的凶器也被她扔到了一边的地面，终于沾染了血液的短匕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被独留在那里的女孩在这之后却向着模糊到极点的穹顶伸手，向着在迷梦之中才会出现的、终于挣脱而出的梦魇微笑。
“请……再等等我吧……”
“……哥哥……”
就像没有人知道娜蕾·乔尔多的行踪一般，也没有人知晓，在梵穆教国为创世神殿所承认的圣武士搭建的城堡地下，一个名叫乔蕾娜的姑娘在此地死亡。
不、大抵，还是有人知晓的。
“陛下。”目不可视物的盲者向自己终身效忠的少年行礼，在短暂的沉静之后，身上绣刺了银狼图案衣饰的男人才开口道，“那名为乔蕾娜的女人的宫灯……熄灭了。”
夏王朝之中没有法师，即便格罗是一位魔力高绝的施法者，但可能是源于血脉之中的原由，身为其子侄的罗杰也如他过去一般没有任何成为法师的天赋。为了弥补夏王朝之中没有法师存在的不足，格罗做了太多魔法道具填充了夏王朝的国库。而乃安口中的宫灯不过是被格罗刻画在宫灯上、用以呈现作用者安危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道具罢了。
而如今，代表了生命力的宫灯熄灭，所指向的只有一种结果。
罗杰自然知晓乃安所言意味了什么，然而少年帝王脸上却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神色，在从属于己的暗卫担忧之中，他浅笑一声，说出了自己早已经准备好的词语——
“果然如此啊……”
即便如此，他之所言中仍有一声无法忽视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以复仇为目的活到现在的女人一旦失去了自己一直以来追寻的目标，一怒之下做出自裁的行动，怎么说也不可能感到意外啊……”
更何况尤拉托尔本身便是极端的民族，而作为其将军的血脉，自然比之普通群众而言更胜一筹。
被教育知己知彼的少年帝王在确定了自己征战西大陆的目标之后，搜集其诸国之间的讯息并加以利用，这仿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娜蕾·乔尔多是自己找上他的。
在他‘来到’米瑟王国与女皇与皇夫约谈之前，她便已经找上了他。
在乃安与隐匿在暗处、无数的守卫将她碎尸之前，这个将他的身份指认的女人却率先报上了自己的身份。
彼时她还名为乔蕾娜，是创世神殿圣武士武卡辛·托米尔的义妹。所以当其自爆身份之时，罗杰还怔愣了一番。
娜蕾，这是一个在西大陆之中平平无奇到极点的女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在西大陆之中并不罕见，甚至就连商街里最低贱的卖花女都可能会使用这一名字。然而真正引人注目的并非其名，而是她的姓氏——
乔尔多。
这是西大陆极西之国尤拉托尔的国姓。
这是十几年之前，被创世神殿覆灭的尤拉托尔的贵族姓氏。
十几年之前被覆灭的国家贵族血脉为什么会出现在米瑟王国并以创世神殿圣武士义妹的身份？
不需要太多的解释，只要看清那双瑰紫色双眸之中一览无余的、清晰彻底的仇恨便可以将前因后果全然知晓了。
那确实是生活在仇恨之中的女人该有的眼神。
在明晰了自称为娜蕾·乔尔多的女人确实没有谎言之后，罗杰便已经明了了一件事——
“那么，卿找上孤是为了什么？”
如即将开展狩猎的蛇，他在黑暗之中逶迤地吐露红信，泛着黑金的双瞳是最暗沉的琥珀，在阴影之中将面前之人的挣扎尽收入目。
而能够在千万人群之中看出他的身份的女人自然没有让他失望，看出了他身处此地的野心，她推上赌桌的筹码自然是此刻罗杰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有关于创世神殿的情报。
创世神殿，这是数百年之间盘踞于西大陆的庞然大物；这是将西大陆上百个国家团结起来的统一信仰。
若是罗杰欲要征战西大陆，那么数百个国家的统一对于他而言必然将成为最大的阻碍。
而娜蕾送上的情报便无异于雪中送碳。
那女人找上他是早有准备，抑或是她早已经准备了亲自复仇，而作为覆灭祖国的报复，她的目的便是将创世神殿颠覆。不然的话，可无法解释，被交付于他之手的那本数百页的书册。
那浅薄的植物制品上书写的东西足够颠覆整个西大陆的秩序。
那些只存在在西大陆诸国之间的贵族皇室的秘闻，足够令民众掀起反抗的狂潮。
而她的目的也是万分的浅薄——
“我只要武卡辛·托米尔。”面对他的诘问，那女人如此回答道。
“哦？”这回答十分暧昧，就连罗杰也不得不误会是否是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令这位名为乔尔多的女人对那位在西大陆之间颇负盛名的武士产生了什么别样的情感。
然而，罗杰在其后不得不向这位颇有胆识谋略的女人暗自道歉。
只见娜蕾在沉默之后，单手握拳，声音平静却沉稳持重。
“请将他留给我。”那双瑰紫色的双瞳与少年相视，将其中翻涌的最深沉的情感暴露在这个初见的少年面前。
“请给我权力……请给我，亲手报复斩杀了我兄长的仇敌的权力。”她的声音之中还有些许微弱的哽咽，但在言语之中却是全然的坚定。
“请让我，亲手斩下他的头颅。”
“——就像十一年之前，他对我兄长做的那样。”
或是被震慑于那彻骨的恨意，抑或是出于对这位生活在仇恨之中十数年的女人的同情，对于她那堪称为逾矩的要求，他终究是同意了。
甚至对于她的行动，他所持的是支持的态度。
在那仿佛与她兄长一般成为了战士的女性走上属于她的战场之前，他将自己的祝福献上。
“便用它实现你的野望吧。”从怀中取出那装饰得异常繁复的短匕，将其递交给临行女人的罗杰如此言道，“这姑且算作，孤对于创世神殿的宣战吧。”
“——请保重，孤的战士，于下次月圆之时，让孤听到有关于你的捷报。”
或许这实在算不上祝福，但这也是出于罗杰内心之中最真实的期盼。
他没有希望她能够回来。毕竟不论娜蕾的刺杀是否成功，在全是信仰创世神的梵穆教国之中刺杀创世神殿的圣武士，其行动的本身便是万分的不自量力，更何况在此刻，武卡辛·托米尔该是在重重监视与保护之中——是的，罗杰自始至终就没有相信创世神殿传出的、武卡辛·托米尔已死的消息——而娜蕾留在米瑟王国太久了，久到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她是否叛节的地步——即便她的身份便是武卡辛的义妹，也逃不了被创世神殿的众多狂信者怀疑。罗杰曾经听说过创世神殿丧心病狂的行径，对于怀疑的对象，他们的恶意几乎能够将世界吞没。而更何况武卡辛·托米尔本身便是武艺高绝的战士……
但即便是知晓娜蕾此行危机重重，但罗杰依然没有要阻止她的意思。
没有理由阻止一个为了给兄长报仇的妹妹踏上路途，而身为帝王，没有理由在自己所需求的结果到来之前舍弃自己的行动。
所以，就现今而言，面对娜蕾死亡的消息，最不可能感到惊讶的便是他了。
而不论娜蕾最后行动的结果如何，他都应当实现了自己的目的。
那把匕首是战书，是夏王朝向创世神殿宣战的预告。
但终究是觉得可惜啊……
“将宫灯放回去吧。”对于依然侍立在侧的乃安，罗杰叹息一声，最后扫视了一眼高悬于天空的瑰紫满月之后，最终将视线转移到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乃安身上。
“既然她已经死亡，那么这盏宫灯便与寻常灯台无异，将它放到杂物间便是了。”
将其送来的格罗早已经言明，这不过是他在万千魔法之中创造的消遣罢了，无用的一次性魔法道具没有珍惜的意义。
而已死之人，更没有铭记的必要。
听懂了罗杰所言的忠实护卫向自己的主人躬身行礼之后便将要退下。然在那之前，却再一次被他叫住。
“传孤的命令，让露西·阿修雷和她的丈夫以及唐佳楠可以准备起来了。”注视着黑夜里被星光与月芒照亮的西南方向，少年的嘴角泛起微毫的笑意。
“——举伐，向梵穆教国。”
“……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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