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海蒂娜
罗格的微笑并不是为了魔法。
那只是自嘲罢了。
至现今，自己的一切比之郑顺景来说似乎顺遂过头了。
同样的国破家亡，他却有阿丘利塔相助，后又有阿莱尔罗伊与自己契约，在离开东大陆时又有罗杰继承他的位置，令他了却后顾之忧。在西大陆之时，虽有波折，却也认识了许多友人，虽然可能有理念不同而产生的隔阂，但能够相遇便已经值得庆幸。
如此想来，他竟然是如此幸运啊。
行于夜路的罗格笑叹一声，并发自内心的喜悦着。
然而这份隐秘的喜悦在到达下榻的旅馆并看见赖在娅嘉身上的海蓝发少女时，却变得微妙。
鲛人族的语言是如同豚类的、难以被其他种族探知的声波，鲛人族的文字也是形态相似的水波状象形图文。是以鲛人语是比精灵族与龙族语言更加艰涩的语种。
然而这一点对于拥有罗格魔法加持的娅嘉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
当初罗格给以娅嘉的通语魔法中包含了阿莱尔罗伊与他所会的全部语种。属于罗格的暂且不谈，单是属于天罚神阿莱尔罗伊的，便涵盖了全部的深渊种族的语言。而暗潭巨鲛与生活在本初界的鲛人所使用的语言在万年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所以娅嘉能够听懂这只鲛人在说什么。
然而另一边，罗格在这几年间并没有将阿莱尔罗伊的记忆全部吸收－－毕竟属于神明的记忆实在过于庞大，即便是身为阿莱尔罗伊的契约者，也不可能在八年间将全部记忆接纳。罗格真正接触的，只有对于阿莱尔罗伊来说最为深刻的双神之战以及他自己最感兴趣的魔法部分罢了。真正涉及到异族语言的时候，罗格都是以阿莱尔罗伊的记忆为辅助，自己学习为主来得到那施法的必须之物。
所以尴尬的是，使娅嘉得到了沟通万物的能力的人，在与生命沟通的方面，却远远比不上娅嘉。
所以在娅嘉求救的窘迫视线望来时，罗格能够回复她的，只有困惑与沉默。
娅嘉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没有什么感情的挂衣架，而这只鲛人就是挂在自己身上的唯一一件衣服。
瘫着脸任由这位叫自己父亲的女性鲛人在自己身上乱蹭，本以为罗格到来之后自己便能解脱，结果罗格只能以疑惑目光望来，瞬间理解了什么的娅嘉只剩下了绝望。
恼羞成怒的娅嘉提着鲛人的后领，用力将她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在那岌岌可危的、松散的薄衣散开之前，她将鲛人塞进了罗格怀里。
“她是你的了。”留下这句话的娅嘉赶紧转身离开，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在离开房门之前，娅嘉还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罗格半揽住鲛人的肩膀，海蓝色的水型魔法将鲛人包裹。被囚于球型水波中的鲛人十分欢快地在里面翻滚着，在望向罗格的眼中充满了善意。
牵着鲛人来到沙发间的罗格解除了魔法，最后一缕水波将鲛人扶坐到软垫上，在下一瞬间消散与空气。
这种在海底世界不可能看见的奇景令鲛人眼中充满了愉悦新奇。
向往陆地的海洋公主么……？
思及郑顺景对她的描述，罗格敛目，掩下诸多思绪。
虽然罗格主张的是任何事物都要自己亲身经历、亲身体验再将其归纳总结才能真正成为自己的东西。但此刻的情景却能是特例了。
将阿莱尔罗伊交付与他的记忆调出，找到属于暗潭巨鲛的语言篇章。在短暂的寂静与一瞬的直击灵魂的剧烈疼痛之后，将篇目吸纳的罗格姑且是能听懂变成人类的鲛人女孩说的是什么了。
用人类绝不可能发出的音频说话的少女惊奇地望着半空。
烛火掩映之下的水波流涌着华丽的辉光。将空气中的水汽收集凝成的水流在这处空间翻涌。
水对于鲛人而言是生存的必须，就如同人类与其他各种生命生存与空气中一样，这种随处可见的东西对于鲛人而言实在司空见惯，所以这眼前的一切对于鲛人是更加有趣的景象。
正如同人类知道空气的存在、知道空气流动产生的风，但他们却也无法正面清楚地观察到疾风一样。若是能真正意义地看到风的形态，那么他们的表情该是与鲛人少女一般无二的吧？
借着水液无形的特性将它变幻出各种形状的罗格观察着少女表情。
－－那是没有任何阴影的全然喜悦。
罗格挥手，四散于空中的水汽听从召唤，尽数归于他的掌心。
冰晶凝结的花瓣剔透晶莹，折射着彩色的光芒。就连花瓣与叶片纹理都尽数复刻的冰晶花被罗格递到女孩面前。
“格罗。”罗格用魔法调试自己的声音，用鲛人语这样自我介绍道。
在听见了熟悉的发音规律时，鲛人女孩海色的眸中闪过惊喜。在接触到罗格亲切的笑容后，更是十分喜悦。
明白了罗格意思的鲛人女孩接过那纤细而坚硬的花朵，在与人类男子的回答中，她羞涩地回道，“我是海蒂娜。”
“海蒂塔？”罗格模仿着她的发音，然而鲛人族的语言实在艰涩，即便是有着阿莱尔罗伊的记忆作为参考，虽然已经大概掌握，但也不能够立刻熟练运用。
而这份生疏，却是令名为海蒂娜的鲛人女孩鼓了鼓脸颊。
“海蒂娜。”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妄图纠正罗格的发音。
“海蒂娅？”差点咬到自己舌头的罗格迟疑地将询问的目光望向她。
海蒂娜甩着头发摇头。
“海蒂达？”
“海帝塔？”
在接连失败四次之后，罗格沉默下来。
鼓气将头转向一边的少女早已经决定他如果喊不对自己的名字，她是不会理他的。
就算他会很漂亮的表演，就算他送给了自己很漂亮的礼物，只要他不念对她的名字，她就绝不会原谅他。
鲛人与其他的种族都不相同。在他们足有两百年的生命中，他们只能有一个配偶，而与配偶结合，他们也只能诞下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传承父亲的名字，女孩传承母亲的名字。
这是创世神在创造他们时便定下的法则，在万年的积累中，也变成了传承于世的本能。
所以，名字对于鲛人族而言，是他们身份的凭证，是他们存在的证明，也是他们的生命传承依托。
海蒂娜这个名字，曾经属于双神之战中幸存的胜者，曾经属于侍立在创世神身前的战士。这是一份荣耀，而这份荣耀传承万年，不应当于此时埋没。
读对这个名字的发音，是对这份万年荣耀最起码的尊重。
而幸好的是，罗格本来就不是一个失礼的人。
记住初见之人的名姓，这是对对方最起码的尊重。
罗格敛目，沉吟许久，不断回忆着阿莱尔罗伊记忆中的场景与鲛人女孩的发音，终于开口。
“－－海蒂娜。”
在鲛人女孩的陡然回头中，罗格笑问道，“这样子，对了么？”
他之后的话说得有些别扭，毕竟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接触鲛人语，在面对以此作为母语的鲛人族时，不得不说这对他而言是一个较大的挑战。但好在，他也算是顺利通关了。
“你一定不是人类吧？不然你一定不会我们的语言。不对，你一定是人类，不然不会不知道‘海蒂娜’这个名字。”不是鲛人却会使用鲛人语的生命实在罕见，海蒂娜立刻兴奋起来，“就连父亲也是只能听懂我说的话却完全不能回答我的问题呢！”
“父亲？”罗格有些惊奇。
直觉告诉他，海蒂娜口中的父亲并不是她血缘上的父亲。
“是的，父亲是一个漂亮的人！”海蒂娜双手捧花，提及自己的父亲时立刻激动起来，“虽然父亲不喜欢说话，但是父亲和朋友们把我接到这里来的，而且虽然父亲看上去对我很不耐烦，但是父亲也没有把我扔下！”
一口一个父亲的海蒂娜絮絮叨叨着那位“父亲”的“壮举”。
“父亲是个温柔的人！我最喜欢父亲了！”
以此作为结尾的海蒂娜终于看见了罗格脸上的默然。
“你怎么了？”海蒂娜十分困惑，毕竟她从未在海底的亲族脸上看到过如此丰富的表情。
“…………”
这可真是……
罗格无言地看着眼前这个全然单纯的女孩。
该从哪里开始说比较好？
你口中的父亲是一位女性，而且她和你没有任何血缘。而且她不回答你的原因是因为她实在不想面对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女儿”么？
不，按照鲛人族的年龄来算，这位“女孩”可能比自己和娅嘉加起来都大……
罗格沉默许久，终于挑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
“海蒂娜为什么要叫娅嘉父亲呢？”罗格犹豫地措辞，生怕打击到对方，“你应该知道的吧，娅嘉的性别和你一样……”
鲛人族的嗅觉比海鲨更加灵敏，不会不知道娅嘉是位女性。
“那又怎么样呢？”与罗格对视的海蒂娜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景大人说过的，只要是对我好的人，叫他父亲就好，这样的话无论我之后做什么事都会被原谅的！”
“……”郑顺景想干什么？！
如果不是情境不对，罗格简直想当场骂人。
将鲛人扔到大陆却不教她独立，只要她作为附庸依附于他人？
他就不怕她出什么意外，导致海族暴怒吗？！
鲛人族的数量是固定不变的，也正因为这样，他们甚至比龙族还要看重族人。近百年族人的莫名失踪本就令大陆几乎失却了鲛人的信任，若是又有鲛人堂而皇之的在大陆上死亡，为了平息鲛人的愤怒，可不是以命抵命这么简单的。
虽说郑顺景已经说明上岸完全是海蒂娜自己的意愿，与其他任何人无关，但她的身份便已经足够敏感！
这也令罗格越发怀疑郑顺景让海蒂娜上岸的真实目的。
“海蒂娜。”罗格向消去了鱼尾的鲛人女孩问道，“为什么想要上岸？”
罗格并不知道生活在海底的海族是如何评论大陆的，但族人的不断失踪，也定然使大陆的风评低下。
而海蒂娜看上去也是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的孩子，与大陆并没有太多接触的海底少女，为什么会对大陆有所向往？
“母亲曾经被人类救助。”单纯的鲛人女孩如实回答，“四十多年前，母亲在猎食时被人类的渔网困住，之后有人将渔网割断使母亲逃脱。”
海蒂娜的双眼亮亮的，像是海水击打岩礁时翻出的浪花里涌现的阳光，闪耀热烈却不灼人双眼。
“母亲说过，人类中虽然有掳走我们同胞的坏人，但是好人也是有很多的。”海蒂娜谨记着母亲的教诲，并认真地说给眼前的人类，“母亲也与我说过岸上的场景。”
浅海之中显露水面的暗黑礁石狰狞锋利，但上面集聚着无数的蚌壳；阳光在经历海水的层层剥削后到达深海的只余毫末，但西海之上的落日，却是海下火山爆发也无法比拟的壮观；出海的人类乘坐巨大的、名为船的事物，将无数鱼类捕捞，那黝黑发亮的脸上，是任何东西也无法代替的喜悦。
海蒂娜在母亲诉说的故事中长大，那一个个光怪陆离的远方场景充斥于她的成长并不断在幻想中浮现。
所以在得知科那所的城主精通变形魔法之后，海蒂娜才会迫不及待地找到他，并以从母亲那里得到的鱼鳞作为交换。
海蒂娜自然明白那鱼鳞的意义，但她的离去是母亲默许的行为，所以她也是理直气壮。
知道郑顺景所说属实的罗格收敛目中的探究，不再追问。
“那么你接下来呢？”罗格向海蒂娜问道，“根据我们与拍卖所的约定，在你游历大陆的期间，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他直视着海蒂娜海蓝色的双目，问道，“你的意愿呢？海蒂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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