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罗格的执着

　　海沉木、十年剑尾鱼的骨头、海硫沙、红线蓝尾藻……

　　三日之间，将无数海上珍惜魔法原料尽数收集的罗格在将其一一整理时，脑中却传来了阿莱尔罗伊的声音。

　　[罗。]阿莱尔罗伊音色低沉，再没有了以往的轻佻。

　　罗格顿住手上的动作，阿莱尔罗伊的突然出现令他疑惑，[怎么？]

　　[鲛人族的尾鳞出现了。]

　　[！]只一句话，便足以令罗格震惊。

　　万年前的双神之战，龙、精灵、鲛人皆是创世神阵营抗击的主力。胜利之后，神明自当给予他们嘉奖。

　　在那场战争中死去的佼佼者的遗物－－龙族族长哈姆达维的牙、精灵族族长卡斯蒂略的花饰、鲛人族族长伯恩斯坦的尾鳞皆被创世神赋予了荣耀－－除了有星海之力的加持，能使持有者能更加准确地对抗深渊域的生物之外，它们还是到达那传说中创世神的居住之地－－星海畔的钥匙。

　　然而历时万年，在深渊生命再没有出现于本初界的万年间，那远古的传说也逐渐黯淡。能够打开星海畔的钥匙，也仅仅只是钥匙罢了，在完全不知道“门”在何处的情况下，那些传说中的秘宝除了其上微弱的星海之力外，也泯然无华了。

　　也因此，罗格想要找到它们的过程也越发困难。

　　唯有龙鳞的消息清晰，在创世神殿红衣主教、圣空龙瑟尔萨斯身上。而精灵族的花饰，依照精灵族的避世传统与他们的王位传承，应当在五百年前便已经回到精灵族地的精灵族族长拉普尔曼身上。而鲛人尾鳞，是真正的没有一点线索的未知，是千百年前便已经消逝秘密。

　　而现在，它却自己出现在了他面前？

　　即便是对此找寻许久的罗格也对此万分怀疑。但天罚神阿莱尔罗伊对星海之力的敏感，却是令罗格不得不相信其真实性。

　　震惊之后反应过来的罗格掩目问道，[它在哪里？]

　　然而奇异的，阿莱尔罗伊虽然感知到了星海之力，却并不能够确定其确切的位置。这对能够感知世间万物的神明来说，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然而这件事它确确实实地出现了。

　　阿莱尔罗伊的声音中透着明显的懊恼困惑，[我不知道。]

　　[…………]罗格沉默下来，将精神沉入自己的空间继续整理，一边问道，[大概的位置呢？]

　　这次阿莱尔罗伊答得很快，[西南方向。]沉默一瞬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远。]

　　西南方向的不远处……

　　得到了这一消息的罗格抬手，藏蓝书皮的《骤变之书》出现于手心。

　　绯色珊瑚、鲛人眼泪的粉末、海硫沙……

　　鲛人语法阵……

　　水系魔力、风系魔力……

　　－－兰尼哈林中级探测术。

　　鱼鳞状的骨质物；与阿莱尔罗伊身上相反、相斥的力量；西南方向……

　　罗格阖眼之间，魔力的输入凝滞一瞬，然后猛地爆发开来。

　　随着魔力的输入，他脑中的景象越发清晰起来。

　　暗黄色调的视野之间，有流动的光影闪耀。

　　水波……？

　　罗格皱眉，强忍开启第三视觉的疼痛，减少了魔力输出。

　　随着视野拉远，罗格终于能看清那事物全貌。

　　上人下鱼的鲛人族翻腾水流，长发与细鳞覆盖的性征证明这位鲛人是一位女性。

　　然而真正吸引罗格的并非是鲛人族的美丽。

　　身处巨大水箱的女性鲛人双手捧物，将它交于了箱外之人。

　　暗黄色调中唯一的异色是她掌心泄出的金芒，以及－－

　　箱外那人的右颈，有黑色螣蛇。

　　“！！”

　　郑顺景……

　　罗格眦目咬牙，黑色的质粒将全部的灿金尽数吞噬，然后向周围的眼白延伸，血色出现于瞳孔深处，掩藏着最后的疯狂。血腥味从齿间蔓延，喉间酸涩而干寒，如同夜间的沙漠。

　　罗格耐下震惊与不断的、从内心深处涌现的愤怒仇恨与酸涩，稳定心神保持魔力的传输。

　　单纯地看一人一鲛的唇型，并不能明白他们讲了什么－－毕竟罗格并没有机会学习鲛人语，虽然使用鲛人文施法，却也是依照《骤变之书》所记录的依样画葫芦罢了－－但看他们之间的动作，却是能够知晓这跨越了种族之间的交往是为了什么。

　　郑顺景从怀间取出一物，交于鲛人。

　　在一阵魔法的动荡之后，鲛人跃出水池。那激烈动作间带起的水珠于阳光下闪耀。

　　她落坐在地，并不适应人类双腿的鲛人族摸索着站起。即便是如同孩童在滑稽地蹒跚学步，但鲛人族天生姣好的面容上，却全是喜悦。

　　是了，陆地是鲛人族不可踏足的领地。这一点在他们被创造出来时便已经注定。而今能够依靠外物摆脱鱼尾与海洋的束缚，这对向往陆地的鲛人来说，自然是值得十分喜悦的。

　　罗格调整着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谋的愤怒是愚蠢，这对习惯了以智谋行事的人而言，并没有任何用处。

　　墨色收敛，将猩红重新掩藏。失却了全部笑意的罗格，目中唯有如同死水般的平静。

　　郑顺景扶着鲛人站起，抬手随意地将手中的鳞片交给侍立于一旁的女仆，在鲛人困惑的目光中，他开口道。

　　－－将它收好。

　　旁观者的视野能够清楚看清那是特莱语的唇语。

　　然后，脖颈处纹了黑蛇的男人斜眼向罗格的方向。

　　－－看够了么？

　　不待罗格震惊，他转手将食指立于唇前，阻止了罗格欲要施展定位魔法与攻击魔法的动作。

　　“…………”罗格停住，看他要做什么。

　　郑顺景食指抵唇。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察到了空气中微妙的魔力波动一样，他也知道，是谁在看他。

　　－－拍卖会之后，来找我。

　　他开合着嘴唇，如此说道。

　　－－别让我等太久。

　　说完，他便扶着茫然的鲛人少女，一步步离开盛放了大量海水的水箱。

　　…………

　　罗格闭眼，将已经失却了魔力效果的原料扔进空间。微敛的眸中深藏犹豫，但在长久的静默之后，长出呼吸倒入床垫。

　　阿莱尔罗伊在长久的沉默中，觉察不到罗格任何的精神波动。平寂、安和，仿佛已经死亡……

　　[！]被这种感觉惊吓到的阿莱尔罗伊震声在他的精神海中发问，[罗！出声！回答我！]

　　双手合交于腹部的少年回应他的声音中难掩疲惫。

　　[我在，莱伊……]

　　[……你怎么了？]阿莱尔罗伊在犹豫中发问。

　　[不……]罗格睁开双眼，金眸半阖间全然黯淡。他将手臂置于头顶，叹声道，“我没事。”

　　并非是直接在大脑中回答，荡扬在空气间的尾音不知道是在劝服何人。

　　阿莱尔罗伊并没有觉察到罗格的躲避，只因他快要被罗格脑中纷杂的思绪烦死了。

　　郑顺景出现在科那所并不奇怪，毕竟他的消息便是指向于此。但他是如何与鲛人族交好且看上去关系颇为密切？鲛人是群居的种族，但这只落单的女性鲛人又是怎么回事？将鱼尾变成双脚的是变形魔法，但万年间未有出现的魔法便已经说明了其撰写的难度，郑顺景又是如何做到的？兰尼哈林中级探测术隐匿于空气与水波，几乎是最难觉察到的隐匿魔法，那么郑顺景又是如何发现自己的？既然知道是自己，那郑顺景又为什么要他在拍卖会之后去见他？

　　最终，它们汇聚成了最后一个问题。

　　－－要去么？

　　[去啊！]快被烦死的阿莱尔罗伊气急败坏地来了一句。

　　罗格被他恼羞成怒的声音逗得闷笑一声。

　　[你到底在顾虑什么？]阿莱尔罗伊的声音如此问道。

　　罗格什么都很好。

　　准确的判断力、冷静的决裁力、高效的行动力，还有对魔法的领悟能力和与生俱来的反应力都令阿莱尔罗伊惊喜自傲。

　　但唯有一点。

　　罗格实在思虑太多了。

　　虽然能够以各人的性格推知出他们的行动模式，使自己能够几乎做到预知未来，但其前提是有无数的资料作为参考依托，这便令阿莱尔罗伊有些烦躁了。

　　[你是我的契约者。]阿莱尔罗伊沉下声音，第不知道多少遍地提醒他道，[有着神明作为你的保障，你还要害怕什么？]

　　这也是阿莱尔罗伊一直不能理解罗格的地方。

　　天罚神阿莱尔罗伊的契约者、《骤变之书》的使用者、东大陆夏王朝的第一任皇，为什么，要这样谨慎？

　　神明、魔法、身份。这些常人根本不可企及的东西皆归于一人之手，但为什么他要如此无奈？

　　阿莱尔罗伊不能理解，阿莱尔罗伊不想理解。

　　但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困惑。

　　随心所欲的神明并不打算压抑自己，所以，他毫无顾忌地问道，[你，在害怕什么呢？]

　　[－－罗？]

　　[…………]回应阿莱尔罗伊的，是长久的沉默，[……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明白。]

　　阿莱尔罗伊是神明，是天罚神，是在万年前挑起全大陆战争的天罚神。

　　他的随心所欲他亦对此有所了解，所以罗格并不知道，阿莱尔罗伊是否能明白他的坚持。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阿莱尔罗伊的声音中有些气急败坏。

　　他是他的契约者！他们之间不应当有什么秘密！

　　在罗格提出相互之间保有**，在对方未有同意之前不可翻阅记忆的时候，阿莱尔罗伊就已经不满了－－但为了罗格不用那把qiang尖扎自己，他也只能同意－－可这也不是罗格畏畏缩缩的理由！

　　在阿莱尔罗伊静默的等待中，罗格终于长叹一声。

　　[为了，和平。]

　　最后的两个字被他念得沉重而有力，深沉得如同隐没于星海之间的黑暗，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并安静地为璀璨的一切拉起帘幕。

　　他再说了一遍。

　　“－－和平。”

　　双齿之间的话语如同火焰，在静默的空间中熊熊燃烧。

　　[……]阿莱尔罗伊沉默。

　　他确实不能理解罗格的执着。天生生于深渊域的神明并没有和平的概念，神职便主攻伐杀戮审判的天罚神并不理解和平的可贵。

　　但是，没关系。

　　他不理解，不代表他不能理解。

　　[为什么？]名为阿莱尔罗伊的天罚神如是问道。

　　罗格的双眼转向窗棱，湛蓝的天宇之下有浮云与鸥鸟扬鸣，[我不喜欢死亡，亲人身死的感觉实在悲痛，但我所爱的人皆死于战争，所以我不喜欢战争。]

　　[所以，为了不发生战争，我祈愿和平。]此话之间，他言语虔诚，如同此物便是他最深沉的信仰。他的目光浩渺，注视着遥不可及的远方

　　[我不知道郑顺景如今的身份，但若此时杀他，必回使东大陆与鲛人族为敌。]罗格叹声道，[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他是东大陆的皇，这是不可辩驳的事实。这是最为崇高的荣耀、这是最为坚固的锁牢。他不能以个人情感行事，他必须将夏国得失放在最高。这是皇的职责，这是皇的无奈。

　　在从罗德死亡，接过皇位之时，他便已经接过了枷锁。

　　[莱伊。]罗格再一次重复，[我不喜欢战争。]

　　[鲛人、精灵、龙、人类，还有各式各样的，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种族。他们都只是为了好好生存而活下来的，不应当承受战争的罪恶。]叹声无奈的声音不断诉说着自己最为真实的想法，[所以，莱伊呀，我祈求着和平。]

　　悲伤，从灵魂深处传来的、最深沉的悲伤。

　　这种酸涩的情感几乎将阿莱尔罗伊吞没。但他没有再抚平罗格的伤痛，只因他不知为何，明白了正是因为它们，才塑造了今日的罗格。

　　阿莱尔罗伊将自己浸入其中，任由那几乎令人哭泣的情感将自己吞没。

　　他大概有些理解了，为什么创世神要将自己打入混炖域；他大概理解了，为什么大陆上的生命对深渊生物如此憎恶；他大概理解了，罗格的执着。

　　在不知多久以后，从悲伤之中清醒回来的阿莱尔罗伊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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