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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飞雪


  日影西斜,细碎的雪花洋洋洒洒,在金色的光晕中飞舞。马车摇摇晃晃,穿过平地,沿着官道向西,朝着朔州城的城门方向驶去。

  车窗上的帘子被人撩开,阳光下,金黄色的雪花洒满天际。

  自从被带上马车,念伍的脸色就一刻也没有好看过。

  “伤还没好就少吹风。”孙长泽坐在车厢的另一头,皱眉看着念伍。

  “死不了。”那人嗓音低哑,莫名透着一股沧桑气息。

  念伍看着车窗外的漫天雪景,叹了口气。

  沿街的树影不断后退,这条官道年岁太过古老,路面早已被过往的马车轮子碾得坑坑洼洼,尽管驱车的人已刻意放缓了速度,车厢却依旧被震得一阵晃动。

  “我还记得,当初第一次随家父拜访断燕堂时,”一片颠簸中,孙长泽以一种回忆的语调,淡淡地开了口,“也是下着这样大的一场雪。”

  “江南的雪终归是与这塞外的不同,”念伍依旧看着窗外,随口道,“孙少爷多半是记岔了。”

  孙长泽看了念伍一眼,又移开视线:“断燕山也并非是在江南,你就这么排斥你的过去?我不相信你从来没有回忆过。”

  “……那多半是我记岔了。”

  念伍终于把头转了回来,朝车厢内打了一个哈欠,看着喷出来的白气在空中消散,懒洋洋地说:“人总归是要学会向前看的嘛,总是纠结那些过去了的事情做什么呢?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怎么回忆,说到底,那些发生过的事情也不会再有半点改变……我想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有体会才对。”

  孙长泽盯着她,对她平淡的语气忽然间感到了一种无端的厌烦。

  “我原以为,当初拜访叶师叔时……”

  “别这么叫他。”念伍忽然出声打断,没好气地嘲道,“叶卿算你哪门子的师叔?当年断燕堂的事在江湖上闹得一片血雨腥风,我以为你这个师侄至少清楚?他一个人孤立无援的时候怎么就没冒出几个便宜师哥和师姐?”

  念伍的嘲讽尖锐刺耳,她毫不留情地在孙长泽面前揭开当年的疮疤,嘲笑他们当年的畏缩和软弱。

  “我……”孙长泽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当年的事……我不清楚,但我原以为……”

  孙长泽抬起头:“在断燕堂的时候……与你至少还是有过交情。”

  “可惜我不是断燕堂的人……”念伍搭在车窗边的手轻轻挪开,布帘子瞬间垂下,阳光被尽数挡在了外面,车厢内一片低沉。

  就在这一片低沉中,她再次开了口:“与你也并无交情。”

  随着念伍话音的落下,原本清晰的记忆仿佛被人为地蒙上了一层雾,像是被刻意阻隔了一般,过往的一切在这层雾障后面愈显模糊,直到淡化得再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孙长泽坐在黑暗中,眼神有些恍惚,“你说的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真真假假,不过凡尘表象,”念伍呼出口气,眉眼一弯,淡淡道,“或许都是真的,又或许都是假的。”

  “那刚才那句呢?”孙长泽问。

  念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也问:“哪句?”

  孙长泽侧了侧头,就这么同念伍四目相对了起来,周遭的空气仿佛胶着了一般,车窗外是漫天飞雪,车内,空气却低沉而压抑。

  念伍呼出一口白气,发丝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额头上。

  “你还是没变。”过了许久,孙长泽突然说。

  念伍没有答话,孙长泽却看着她的眼睛:“当年在断燕堂时你就是这样……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仿佛什么都入不了你的眼……还是说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十几年前,孙长泽跟随故地重游的父亲第一次登上了断燕山,在山上停留了数月,也是在那段时间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当时还是个小孩的念伍。

  他还记得,那一夜风雪如骤,鹅毛大雪比今天的这场厚重得多,铺满山前蜿蜒向上的石阶,石阶的尽头处,伫立着一座割裂黑夜的巍峨山门。

  孙长泽在风雪中推开山门,见到了当年立于堂主之位的叶卿。

  那个时候的叶卿,年纪轻轻便已身处高位,面容肃穆,气度不凡,是江湖上的不败神话。

  活的神话。

  “我变了。”逼仄的车厢内,念伍低声说,“经历的事越多,人就越会变。孙长泽,你之所以看不出来,是因为你始终停留在过去,而那些过去的所谓记忆和情感,会干扰你对当下的判断。”

  孙长泽顿了一瞬,反问道:“这就是你抛下一切的理由?”

  “是的。”

  没有任何预想中的迟疑,坐在他对面的念伍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念伍在黑暗中看着他,温和地笑道:“有时候一切就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不信。”孙长泽喘了两口气,“你在撒谎,你一定还有更大的阴谋,给叶卿复仇?是不是?不……不止,你到底还想要干什么?”

  “杀光江湖上所有的人?”

  念伍无奈地看着他,仿佛他在无理取闹:“复什么仇?我没有仇可以复,至于信不信……你当然有怀疑的权力,关键在你。”

  孙长泽眉头紧皱,仿佛想弄清楚念伍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然而观察了片刻后,他失败了。

  “你一定知道……不,师叔他……”孙长泽顿了顿,又重新说,“叶卿他……究竟葬在何方?”

  念伍将手支在车壁上借力,偏头出神地看着那扇被拉下了的帘子,帘缝里隐隐漏出窗外的亮光。

  她缓慢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天地为墓,英雄何需埋骨处?”

  “他一定有墓,”官道上有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孙长泽紧盯念伍的眼睛,固执地追问,“告诉我,他葬在何处?”

  “乱葬岗。”

  念伍说完,又疑惑地问道:“你关注一个死人做什么?你现在难道不应该更关注他曾经的佩剑么?还是说,这只是你引出这个问题的幌子?”

  马车内静得吓人,孙长泽脸色很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山河剑曾经是叶卿的佩剑,”念伍无所谓地转头掀起垂帘一角,偏着头打量车外街景,像个好奇的小孩,“我这次来也的确是为了它。”

  孙长泽看着念伍,仿佛对她的话难以理解:“为什么朝我说这个?”

  这些他曾经怀疑过的问题,却被她在此时轻描淡写地提起。

  念伍反问道:“不是你说我什么都没朝你提起过?现不就在提?又或许是因为……在这里说话……比较安全?”

  孙长泽嘴唇艰难地动了动:“你……”

  “少爷……”念伍打断他未出口的话,无奈地笑了,“第一次跑这么远来执行任务,代价应该不菲,唐门的机弩……不便宜吧?”

  “下次帮别人打劫前,”念伍丝毫不在意孙长泽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说,“别再连要劫的是个什么东西都没搞清楚就匆匆忙忙地动手了,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好心,肯认真回答你的问题的。”

  那你又为什么……

  孙长泽欲言又止地看着趴在窗边吹风的念伍,自己仿佛永远都看不透她。

  “我为什么不干脆放手?”念伍看也没看他,目光依旧飘在窗外,“你想问我这个?”

  孙长泽想说不是,但他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嗓子很干,有些喘不过气。

  “曾经也有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

  没有等到孙长泽的回答,又或许是不需要,念伍自顾自地开了口:“‘为什么要执着地追一把剑?’我也曾经想过,为什么呢?大家都想得到的东西,说到底,不过是把废铁,但在他们心中,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由,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理由崇高而伟大,并为此狂热且痴迷。”

  念伍用她那一贯的语调,平淡地说:“我懒得去管九召的人有什么目的,也懒得去查这事背后到底还掺杂着些什么人……其实放到我这里,反倒没了那么多的为什么。”

  孙长泽还什么都没有问,念伍却主动解释:“因为它,代表了江湖的某一种过去。”

  一种有她的过去。

  念伍话说完,声音便消了下去,仿佛陷入了一段回忆,那段回忆里有着不知名的人和事,旁人无法得知。

  孙长泽打量念伍许久,轻声问:“你想起了什么?”

  念伍安静了片刻,车外大雪扑簌落下,她的眼神又逐渐温和了起来。

  “一个人。”

  她出神地看着洒满官道的漫天飞雪,车厢内只有她自己的声音静静地回荡:“而我要得到它,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叶卿曾经得到过它。”

  马蹄声响起,白雪纷纷扬扬,温柔地覆上这一片广袤的大地,像是能够遮盖掉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痕迹。

  和残留在心上的,那些不再清晰的记忆。

  “少爷。”车壁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马车外,一女子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卫芝姐回来了。”

  马车停下,车厢内恢复了平静。

  孙长泽依旧有些愣怔,他顿了顿,抬起手不知道说什么,半天才撩开垂帘,最后看了念伍一眼,下了马车。

  这一眼意味深长,从帘外射来的夕阳光线穿透了车厢内的黑暗,孙长泽看着她,仿佛透过这重重时光,看向了那段遥远的过去。

  但回忆是懦夫的行为。

  “怎么样?”孙长泽站在马车边,戴好丝绒手套,眯着眼看向远处的夕阳。

  几天前他让卫芝去调查那枚盘龙纹玉符,算算时日,现在应该已有消息了。

  那名被唤作卫芝的女子单膝跪下,朝孙长泽行了一礼,抬头道:“属下的确带回来一个消息。”

  孙长泽抬起眉头,示意她说。

  “碧月山庄的消息。”卫芝低着头说。

  日影西斜,雁门关古老破败的城墙满是斑驳的裂痕,透过墙面上硕大的豁口,光线穿透尘埃,投射到长亭上。

  城墙下,未燃尽的火把还没来得及收起,有推着木板车的士兵前来拾取尸体。

  每个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沉重表情,盔甲一直都穿在身上,兵器就放在手边,或者一个随时可以被拿取的位置。毕竟谁也不知道,突厥人的下一次突袭会在什么时候。

  又或许就是今晚。

  “校尉大人!”林治行色匆匆,随手抓住一个路过的士兵就问,“看见校尉了吗?他在何处?”

  “见过,一直在城墙底下。”那小兵推着板车,板车上躺着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只是他的战友以后再没有机会同他并肩了。

  林治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他们都是雁门关的英雄。”便不在多说,转身朝城墙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以后,那名小兵愣愣地看了自己昔日的战友一眼,扶正自己的头盔,再把手贴在战友的额前,轻柔地合上了他的双眼。

  “校尉大人!”林治匆匆而来,总算找到了绕到城墙背面去的沈敬,立即说道,“我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好的还是坏的?”

  沈敬打量片刻,伸出手,顺着墙面的裂痕缓缓移动,继而收回手,摇头道:“好的就说,我的坏消息已经够多了。”

  “是信使带回来的,”林治看着沈敬,再看看面前的古城墙,“请求粮草调度的申请被驳回了。”

  沈敬皱眉,深深地看了林治一眼,眉眼间尽是浓重的不耐烦:“那大人请自便吧。”

  “等等!”

  沈敬说完竟是转身就走,林治急忙快跑跟上:“校尉!我还要给你一件东西!”

  “我不需要看你的奏疏,”沈敬头也不回,冷冷道,“我看了朝廷也不会给你调配粮草,他们自己用都不够。”

  沈敬回头,不耐烦地看着对他紧追不舍的林治,皱眉道:“还要我怎么说?非要写,你不如直接告诉他们,雁门不保,乘早可以加紧长安城的防备。”

  林治:“……”

  “不是这个……”林治不过四十,两鬓却已有风霜,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锋利铜片,递给沈敬,“在你们那日打斗的内院里捡到的。”

  沈敬皱眉,林治递给他的是一枚飞镖。

  那飞镖形状怪异,通体赤红,尾部略尖,像一只盘踞的石蝎。石蝎无眼,尾刺被做成锋利的倒钩,有种诡异的气息,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

  飞镖中间有个镂空的半圆形孔洞,从孔洞边缘延伸出数条深刻的凹槽。这些引血用的凹槽由深到浅,边缘锋利,模拟血液流动的痕迹,在盘面上交错汇成一幅繁复的神秘图案:尖喙扁头、背脊宽阔,似流云腾飞状……倒像是一种鸟类。

  在蝎子背上绘一只鸟?

  这是什么意思?是镇压?

  ……还是召唤?

  沈敬伸手摸过嵌刻在鸟首上的一枚蓝色石块,看了林治一眼,发现他的表情也跟自己的一样茫然。

  “……不是中原的人?”沈敬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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